高孙子打过胜绰的小报告,和适争执过,但适很尊重,因为这个人是讲道理讲原则的,比他要讲得多,所以才会被选为七悟害之一,执掌墨家内部的惩罚。
巫马博这人,适也敬佩,手段高超,不辞苦劳,一心为利天下,可谓并无私心,毕竟也是贵族出身,想要那些功名利禄回身放弃墨者的身份即可。
两人的争执,只是理念之争,或者说是道理之争,路线之争。
巫马博见高孙子反对,也不以为忤,反驳道:“巨子曾言,罪犯禁也,惟害无罪。”
这话说的似乎竟是在支持高孙子的意见,众人却知道巫马博也善辩,此事绝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巫马博又道:“当年我们处死沛县巫祝,他们为害,却没有犯禁,我们那时候可以用害天下之名处死他们,为什么现在就不能处死熊定?”
“若我墨家剑手尽出,以适所设立的城邑联络交通奔袭,必能在王子定入郑之前将其截杀。”
“他既出逃,所跟随的人并不多。昔年晋文出逃,不过数人跟随,以至于乞食于野人,难道他有重耳之贤吗?”
这件事巫马博这样的看法,并非是一个人,在场许多人都未必不存在这样的心思。
只是墨家做事讲究的是道理,是内部逻辑自洽,还要讲究师出有名。
但因为之前处理巫祝的事,这件事听起来似乎是可以做的,至少道理上说的过去。
高孙子嘿然,适却知道王子定最好不要死,死了的话,这弭兵会只会导致各国发展集权,到最后一场天下更大的混乱不可避免。
于是他出面道:“巫祝害天下在先,所以他们纵然无罪,但却已经有害天下的事实。只是之前害天下不是罪,却不代表他们没有害天下。”
“我们以害天下的理由处死巫祝,但熊定……”
巫马博大笑道:“适,你若生于夏桀商纣之时,有火药在身,夏桀商纣还未即位,你杀乎?”
“如今已经知道,熊定出逃郑国,弭兵会必夭,天下必乱。”
“巨子言,人皆天帝之臣,人皆平等。杀一熊定,利中原十万百姓,有何不可?”
“一路分为左右,行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这难道不是可以选择的吗?”
这是个此时难解的问题,也是个将来无解的问题,甚至于适所知的遥远未来的幻想中还是无解的问题。
此时的辩论,乃至之后的禽滑厘与杨朱之辩,其实都是在争辩这个问题。
适觉得,这是个无解的问题,于是他拜道:“这个道理,你是正确的。”
墨家辩术,讲究的是一个问题不能偷换为另一个问题,在一个辩题解决之前,不能偷换概念变为另一个问题。
在这个问题是,适不想与巫马博争辩,直接认输。
可认输之后,他却道:“即便这个道理是对的,即便熊当未死弭兵成盟,二十年内中原和平。”
“可先生所谓标本之术,这是治标不治本。”
“二十年后,晋楚节用发展,人口增多,火药列装,届时难道他们还会遵守盟约吗?你难道可以确保说服魏侯楚王兼爱非攻吗?”
“如果不能,那么二十年后战乱又起,届时又该怎么办?”
“杀不杀熊定,并无区别。我们要做的,就是想想将来该怎么利天下,怎么才能真正的让天下定于一,怎么才能建成乐土以利九州!”
巫马博正欲反驳,墨子叹息道:“罢,此事难决,且以多少来决断吧。禽滑厘既不在,便不只以悟害表决,部首也参与吧。”
这是改组之后墨家的规矩,这件事看似关系到天下二十年的安危,实则是关系到两种路线。
到底是继续坚持以往的将希望寄托在平衡、王公贵族带头之上?
还是彻底放弃幻想,哪怕放弃二十年的可笑和平的幻想,做最坏的打算,彻底改变墨家今后的路线?
在之前,这两条线并不冲突。
墨子可以借助武力守城,也会前往鲁国的时候告诉鲁国借助天下势力平衡维护和平。
墨子可以派人劝说游说天下好战之君,也可以在沛县发展墨家的势力,达成商丘一战震撼天下。
可现在,这个看似可以并行的路,终于出现了分歧,也终于被发觉这是掩盖不住的矛盾,这就不得不解决了。
墨子是希望天下和平的,可他也知道适的话有道理。
若是派人刺杀了熊定,或许天下真的会有二十年的和平。
自己生前也能看到。
不得不说,在巫马博提出那个建议的时候,墨子是心动的,甚至差点脱口而出让墨家精锐连夜奔郑,于半途截杀王子定。
可当适将那些掩盖的问题说出来之后,墨子终究心中明白,这件事只是治标不治本。
正如商丘流传的那个童谣一般,白天不是没有星星啊,而是日光掩盖了星星的存在。
夜晚,总有一天会到来,这些掩盖的东西也总有一天会出现。
墨家是做太阳?
还是做一柄可以射落群星的弓?
墨家做不了太阳,只能期待天下君王做太阳,以遮掩星辰。
可若有一天,太阳成了月亮呢?这些掩盖的东西,又将怎么办?
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墨子经历了太大的转折。
从屈将到来之前的对弭兵盟的兴奋,再到屈将到来之后的失望,巫马博又带来的希望将他从失望中拉起,可适又揭开了这一切掩盖的面纱……
片刻之间,四次得失。
五十年行义的期待,造就了这些得失的沉重。
五十年行义的坚持,造就了得失之后的冷静。
而这沉重的得失,也让墨子终于明白,自己所幻想的那些,终究不可能。
这一次弭兵会,靠的不是说服了君王行义兼爱非攻,靠的只是天下势力的均衡。
可均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
若是墨家一直有能力保持天下势力的均衡,那为何不按适所说的那样,做约天下之剑呢?
现在墨家再做什么?
是剑吗?
墨子心中否决,墨家此时只是商丘的剑,于天下,却只是一个砝码。
一个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而随着双方二十年的弭兵,随着稼穑铁器技术革新,随着火药武器的使用,双方都在疯狂的增重。
墨家二十年后,还能做这维系天下平衡的砝码吗?
到底是去做砝码?
还是做那柄听起来遥远但却更为锐利的剑?
许久,墨子抬起手,缓声道:“我支持适的看法。王子定与巫祝不同,他是可能害天下,而未做。巫祝是已经害天下而害天下之前非是禁令,并不相同。”
“王子定死,真的可以利天下吗?还是说二十年后,晋楚雄壮,死人更多?这是没有必要争论的。”
他既先发声支持了适,又道:“墨家今后该怎么办?”
“利天下之路到底该怎么走?”
“适的路到底对不对?是不是该墨家一直走下的?”
“这一次弭兵盟夭折,我墨家以后是不是要放弃幻想?”
“路分左右,左天下死一人而利十万,往右生一人而亡十万,如何选择?”
“我墨家今后到底该怎么走下去?”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墨子原本忧愁焦虑的神情,终于焕发为一种想的透彻之后的明朗。
站起身,冲着在场诸人,高声道:“此次表决之后,即刻召开墨者大聚。”
“传巨子令!墨者大聚!”
“即刻遣人往三晋,若弭兵会夭折,三晋出兵入王子定,禽滑厘即刻返回。”
“遣人往楚,孟胜等在楚之墨,即刻返回,准备大聚相商墨家今后之路。”
“遣人传遍天下,凡墨家五人成组者,即刻选一人回沛。”
“商墨家百年之事!商天下今后之路!”
众人齐声领命,适心头更喜,心说……终究,这梦,是要靠天下君王把墨家的脸打肿,才能不在做梦放弃幻想。
天下君王会兼爱吗?
会非攻吗?
会的,但需要拿剑逼着他们去兼爱去非攻。
……
王子定出奔于郑,天下各个诸侯、势力中,除了楚人之外最早得到消息的,是墨家。
最终,墨家没有派出精锐剑士刺杀熊定,也没有即刻做出反应。
而是做了一件让世人震惊而又奇怪的举动:
天下墨者,再一次齐聚沛邑,准备召开一场漫长到让天下惊奇的会议。
因为上一次召开这样聚会的时候,适刚刚加入墨家,所处置的也不过胜绰之事,完善了墨家的内部制度。
饶是如此,上一次的会议持续了十余天,商丘皆知,却无外人知晓这十余天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而这一次,那些交通天下的墨家信使,告诉各地的墨者,处理好自己的任务,可能这一次的聚会要更长时间。
沛县周边,商丘、陶邑、滕、薛等地的墨者,已经先得到了消息,正朝沛邑集结。
而更远的地方,譬如郑国都城,在那里的墨者还未得到消息。
跟随禽滑厘一同北上三晋的辩五十四留在了郑都,正在邀访传说中可以乘风而行的列御寇。
双方非是第一次见面,也没有见面就争执,毕竟双方的争执已经通过纸张往来冲杀了许多次。
正是互相之间都认为是理念不同、但聪慧可以辩论的敌人,所以更显得亲近。
辩五十四刚刚知晓王子定出逃之事,而且还不是墨家信使告诉他的,而是王子定已经逃到了郑国都城,整个郑国都城都知道的这件事。
辩五十四也知道这件事会影响到墨家的弭兵之盟,暂时也不知道巨子是如何决定的,于是以“友人”的身份,问于列御寇。
“子以为,郑君会如何做?子亦知我墨家促中原弭兵之事,难道郑人会背弃吗?”
列御寇大笑道:“郑国事,不在于郑公,而在于七穆。七穆相争,驷子阳执政,我观驷子阳此人……必不守义。墨家弭兵事,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