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斜倚在炕上的身躯渐渐端正起来,仔细询问了一番,这才清楚了事件的始末。
拧眉回忆半晌。弘治沉吟道:“这个名叫秦堪的锦衣卫千户……不就是上回被东厂番子们围攻千户所的那个秦堪吗?”
那晚之事满城皆知,李梦阳自然也知道,不过他和所有人一样,知道的只是表象。
“陛下,正是此人。”
弘治帝垂首瞧了一眼奏本,不由泛起苦笑,这家伙够倒霉的,刚被东厂烧了房子,又被寿宁侯打入了大牢,——这人的八字是不是太轻了?
现在的问题是……李梦阳要办的,却是他的小舅子呀。
弘治帝英明不假,却也不是毫无私心的圣人,说真的,他很不愿处置寿宁侯,虽说寿宁侯行事跋扈了些,毕竟是皇后的弟弟,他朱祐樘就这么一个皇后,平日里尊她敬她爱她,若因此事而处置皇后的弟弟,不知她会给自己摆多少日子的冷脸呢。
沉吟片刻,弘治帝正打算找个说辞,跟以前一样打个太极把这事略过去,却听守在殿外的宦官高声叫道:“陛下,礼部尚书王琼求见,吏部右侍郎王鏊求见,詹事府左春坊大学士杨廷和求见——”
弘治帝一愣:“这么多人见朕,有事不能在早朝上说么?宣吧。”
王琼,王鏊,杨廷和三人穿绯色官袍,踱着不急不缓的官步,神色从容地走进殿内,躬身朝弘治帝施了一礼。
还没等众人开口说话,又听得殿外的宦官尖声道:“皇后娘娘驾到——”
话音落,张皇后面带微笑盈盈而入,雍容华贵令人不敢直视,她的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厂督王岳和她的弟弟建昌伯张延龄。
三人来得很巧,几乎是掐着时辰踩着点进入殿中。
王琼等大臣纷纷起身朝张皇后躬身见礼。
弘治帝笑了:“今天什么日子?一个个朝朕这里跑得勤快。”
王琼拱手禀道:“陛下,臣听说寿宁侯被某个锦衣卫千户打晕了,臣正为此事而来。”
弘治帝苦笑,指了指李梦阳,道:“李主事亦为此事,你们难道都商量好了?德华(王琼字)先生有何见意?”
王琼道:“陛下,寿宁侯品行……”
话声一顿,不由朝张皇后瞧了一眼,见张皇后仍旧面带微笑,王琼一咬牙,直言道:“寿宁侯品行多有不端,阖京师之官民尽知,昨日之事乃因其强抢千户美婢而起,恕臣直言,寿宁侯咎由自取,却累及无辜千户下狱,此非仁君治国之道,臣以为,天家事即天下事,天家不净,天下蒙尘,此事万不可姑息,为天家声誉计,陛下当严惩寿宁侯……”
“你……你胡说!”
王琼话没说完,站在张皇后一旁的张延龄忍不住怒声打断了他。
“我兄守法本分,什么强抢美婢,王大人你亲眼见到了吗?那姓秦的千户一言不合便突然出手,将我兄踹得昏迷不醒,现在王大人不说惩治那动手的千户,反而欲严惩家兄,岂非颠倒黑白?”
王琼白眉一扬,冷声道:“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天下任何事皆有定性,岂是老夫能随意颠倒的?建昌伯若不服气,何妨请寿宁侯和那姓秦的千户当殿对质?”
李梦阳是典型的老愤青,尤其对寿宁侯不满,闻言立即道:“臣附议王大人所言,道理不辩不明,陛下何不请二人当殿对质?”
与王琼同来的王鏊,杨廷和二人本也是为此事而来,于是二人亦点头附和。
建昌伯却是典型的愣头青,见朝中几位大人非要当殿对质,似乎今日一定要达到严惩寿宁侯的目的,不由大为愤怒,也不管御驾当前失不失仪,大声地与众臣怒辩起来。
张皇后见双方吵得不可开交,秀眉渐渐蹙起,暗暗恼怒自己的弟弟在朝中人缘之差,简直人憎狗怨,真不知他这些年是不是刨过满朝文武的祖坟,不然怎会如此不受人待见?
弘治帝头疼似的揉了揉眉尖,缓缓道:“好了,吵来吵去能有什么结果?李梦阳说得对,道理不辩不明,叫人把寿宁侯和秦堪宣进宫来,当面把这事论个黑白便是。”
皇帝开了口,众人皆不反对,可站在皇后身后的王岳脸色却变了。
行廷杖的小宦官已出了宫门直奔京卫衙门而去,这会子秦堪连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宫里那帮心黑手辣的小崽子们下手有多黑,王岳比任何人都清楚。
目光朝殿门处一瞥,门口值守的宦官立马会意地点点头,悄然退下,然后发了疯似的朝宫门跑去。
秦堪本该死的,可他现在不能死,他若死了,王岳肯定没好果子吃,虽说廷杖是皇后下的懿旨,可他王岳敢让皇后背这个黑锅吗?
秦堪戴着手镣,趴在京卫衙门阴暗潮湿的大牢里。
牢房的门已经打开,几名穿着褐衫的宦官面噙冷笑,每人手里拿着一根胳膊粗细的棍子。
廷杖,大明王朝的特色产物,起源于开国皇帝朱元璋,也不知老朱童年时经历过何等不堪回首的阴影,特别钟爱打别人的屁股,凡有惹怒他的,触犯他的,让他看不顺眼的,统统廷杖伺候,洪武年间当大臣委实是个高危职业,万一惹怒了洪武皇帝,想要活下去除了要看太监的脚尖朝哪个方向开,还得看自己屁股上的肉有多厚。
秦堪严重怀疑老朱征伐天下的时候得了痔疮,见不得大臣的屁股太完美无缺,大家痛才是真的痛。
几名小宦官围着秦堪嘿嘿冷笑,如同猫戏耗子般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
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放学的路上被几个小混混劫了道儿似的。
“嘻嘻,倒是个白白嫩嫩的相公呢。”一名小宦官笑道。
“姓秦的,你死期到了,年纪不大,惹祸倒是一把好手,先得罪了咱们厂公,又打晕了寿宁侯,你甭想在世上活下去啦,今天由咱们几个爷们儿送你上路。”另一名宦官笑容里夹杂着浓浓的杀机。
秦堪神情一紧,心中不由悲凉起来。
来到这世上不足一年,以为自己已扎跟在这陌生的年代,原来自己仍旧只是个过客,今日便要死在这牢房里了么?
想着想着,心中不由充满了恨意,气什么,恨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东风恶,欢情薄。
身不由己来到这个世界,又身不由己离开这个世界,为什么我的命运总是不由己?凭什么命运总掌握在别人手里?
秦堪默然无语,眼眶却渐渐充血,通红,如同受了伤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疯狂且暴怒。
死便死吧,但我就算是死,也得拉几个垫背的,我秦堪活了两辈子,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
宦官们在笑,秦堪居然也笑了。
“几位公公,别说我没提醒你们,打我板子我不介意,但最好别扒我裤子……”
“为什么?”
秦堪叹道:“因为我有痔疮,……菊花残,满地伤的典故你们肯定不知道,但你们应该知道后果是什么。”
“什……什么后果?”
“不是溅你们一脸血,就是溅你们一脸屎,抱歉,完全是情不自禁。”
宦官们面面相觑:“……”
“还有,这位公公手里拿的棍子为何裂缝了?”
“没有啊……”
“就是这里,……你拿过来,对,看见了吗?就是这里……”
待到宦官走近,秦堪暴起身形,劈手夺过棍子,一声大喝,棍子狠狠抡下去,一名宦官仰头便倒。
“你们这帮阉狗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你们活!大家玩命吧!”秦堪温文儒雅的形象荡然无存,此刻的他像个疯子,抡着棍子没头没脑地朝宦官们砸去。
原本得意洋洋的宦官们惊呆了,恐惧了。
他们没想到一个走到绝路,完全没有任何生望的文弱书生,临死竟有胆量反扑,而且是疯狂反扑。
直到第二个宦官被秦堪当头棒喝,果断晕倒与佛祖论道以后,宦官们这才回过神,如同街上遇到变态流氓的良家妇女似的,惊恐地尖叫起来。
横的怕不要命的,自古皆然。
于是牢房里出现了很诡异的一幕,一名戴着手镣的文弱犯人抡着棍子追杀几名宦官,宦官们沿着狭窄的牢房边缘抱头鼠窜,哭爹喊娘,涕泪横流,一圈又一圈,锻炼着他们的体魄,充实着他们的人生……
……
“厂公有令!手下留情,不可杀秦堪,陛下要见他,你们这帮崽子千万要留……”
从宫里飞奔出来的宦官几乎连滚带爬地冲进了牢房,气没喘匀便瞧见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幕,惊得他眼珠子都凸鼓出来了。
原本派来杖毙秦堪的三五名宦官鼻青脸肿在阴暗的牢房里跪成一排,双手高举,一个个垂头丧气,嘤嘤抽泣,委屈乞怜的模样比家养的看门狗还生动几分。
秦堪则平端着一根棍子蹲在他们身前,挨着个儿的审问他们。
“你们真没练过葵花宝典?”
“爷,真没有……”
“没骗我?我的棍子可不认人的。”
“爷,我们如果练过您说的那种功夫,至于被您揍成这样么?爷,求您了,讲点道理好吗?”
秦堪索然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难道金老先生骗我?不应该呀……东方不败喜欢绣花也是骗人的?”
和颜悦色拍了拍一名宦官的肩,秦堪笑得很友善:“乖,宫里哪位公公喜欢绣花,告诉我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