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七号贪官污吏,整整斩了三天。
行刑的钢刀都砍卷刃了二十多把。
运尸的板车川流不息的出城。
浓重的血腥气融入风,沿着京杭大运河,迅速传遍了大江南北。
每至一地,皆惊动无数贪官污吏满地鼠窜。
每至一地,皆激起无数华夏儿女拍案叫好。
那块名为杨二郎的又臭又硬大石头,落在了西湖,涟漪却波及了整个神州大地。
第四日,晴了大半月的扬州,突逢大雨。
瓢泼似的雨水,似是要冲刷掉自己身上的污秽,重新迎接明媚的阳光。
去而复返的卫衡,冒雨入城!
……
秦副千户闻讯带人迎出府衙。
秦副千户冒着大雨沿长街急走,就见数十骑踏破雨幕,狂奔而来。
他慌忙迎上去,满脸堆笑的俯首作揖道:“卫公公……”
“滚开!”
一条鞭子宛如蟒蛇狂舞般穿透雨幕一鞭抽打在秦副千户身上,磅礴的力道打得他打得一个趔趄,退到街旁。
数十骑马不停蹄,裹挟着一阵逼人的寒意自秦副千户面前扬长而去,直奔府衙。
“大人!”
几名绣衣力士扶住秦副千户:“您没事儿吧?”
秦副千户稳住身躯,暴怒的挣开他们:“滚开!”
几名绣衣力士讪讪的退开。
秦副千户理了理身上的囚牛绣衣,老脸铁青的望着远去的数十骑。
……
卫衡带着一票大内密卫气势汹汹的冲进府衙。
把守府衙大门的诸多绣衣力士伸手阻拦,满脸赔笑的抱拳拱手道:“公公且慢,请容卑职通禀!”
卫衡:“滚开!”
“铿。”
整齐的拔刀声中,前一秒还低三下四的声音陡然转硬:“此间乃钦差大臣下榻之所,还请公公莫要让卑职难做!”
卫衡被气得浑身颤栗,顶着一把把明晃晃的钢刀,用力的戳着面前这个年轻绣衣力士的胸膛:“好啊好啊,你们好的很呐!”
适时,杨戈不紧不慢的平静声音从府衙大堂内传出来:“小刘,让卫公公进来吧!”
年轻的绣衣力士应声收刀,侧开挡住大门的身躯,伸手往门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卫公公请!”
卫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嘶声道:“杂家记住你了!”
年轻的绣衣力士笑呵呵的抱拳道:“卫公公抬举卑职了。”
“哼!”
卫衡冷哼了一声,一步跨过府衙大门。
跟在他身后的诸多大内密卫抬脚就要跟上,年轻的绣衣力士却又一伸手,笑呵呵的说道:“弟兄们一路辛苦了,我家大人提前为诸位备好了驱寒的姜汤,请诸位弟兄随我来。”
门内的卫衡应声停下脚步,扭头再次看了一眼那个嬉皮笑脸的年轻人,接着目光一扫左右的诸多绣衣力士,就见他们个个都面无表情的按着牛尾刀,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他手下那几十号大内密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绣衣力士。
迟疑了几息后,卫衡便一挥手道:“都到家了,就先下去歇着吧!”
说完,他大步流星的往府衙大堂行去,边走边撸袖子:“王八羔子,敢耍杂家……”
他走进府衙大堂,正要开口大喝。
堂上俯首奋笔疾书的杨戈却先声夺人:“卫公公一路辛苦,快快请坐,我还有几份文书,马上就写完!”
他的态度很是温和,如同老朋友间的寒暄。
卫衡当然不会吃他这一套,火冒三丈的大步走到堂上,伸手就要去撕扯杨戈笔下正在书写的文书。
杨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平平无奇的一眼……
却如同一盆带冰茬儿的冷水当头给卫衡浇下,他浑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杨戈轻轻搁下毛笔,身躯慢慢的靠到太师椅上,笑道:“卫公公这是做什么?”
他一笑,那股如同猛兽打量猎物的危险感,登时烟消云散。
卫衡心下一松,立时知道……再拿归真高手和大内密卫档头的架子,怕是压不住这头出栏的猛虎了!
他当下也不准备再废话,径直将手伸进怀中,要往外掏什么东西。
太师椅上的杨戈见状,微微一眯双眼。
一股比方才还要森寒危险的气机,再一次笼罩了卫衡。
卫衡这回是真炸毛了,连家乡方言都给整出来:“王八盖子滴,你是想造反吗?”
“卫公公,大家熟归熟,但您乱讲,我一样告你诽谤啊!”
杨戈睁开双眼,淡定的摇着头说道:“我可是陛下钦命的钦差大臣,您造反我都不会造反!”
“嘭。”
卫衡一掌拍在堂案上,够起身躯、双眼似要喷出火来:“那你这是在做么子?啊?”
杨戈摊手:“您这不都瞧见了吗?”
卫衡作势又要去掏怀里的物件,愤恨的大骂道:“么几把做啥子钦差大臣唠,跟老子回京认罪,认罪你娃还能有一条活路……”
“笃笃笃。”
杨戈轻轻敲了敲堂案,再一次打断了他的动作:“再给我几天时间吧,等我办完手里的事,我就踏踏实实的跟着您回京……”
“嘭。”
卫衡抓狂的双手再一次重重的拍在了堂案上:“你还要办谁?你干脆把老子也一并给办了算逑!”
杨戈笑呵呵的摇头道:“不办谁了,您在我还能办得了谁呢?只是还有些善后收尾的工作,得办完再走,总不能人杀了,留下个烂摊子让别人来捡便宜吧?”
顿了顿,他放缓了语气,缓缓说道:“于公,我做的事虽然出格,但应该还不在您祭出密旨撤我钦差大臣之职的范围之内!”
“于私,我知您是好意,是在为我这条小命着急,但我这条小命暂时还没什么大碍,咱大可不必如此着急。”
卫衡盯着他看了几息,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半怒急攻心半恨铁不成钢的伸手点着他:“你哟你哟,你让杂家说你点什么好哦!”
杨戈只是笑:“说真的,我要不干这一票,你也不会为我这么上火吧?”
他与卫衡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
卫衡会为了他的事如此上火……仅仅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仅仅只是因为他做了所有人都想做而又不敢做的事而已。
卫衡再次叹了一口气,平复下心绪问道:“你还要办什么事?”
杨戈敲了敲桌上的文书:“人我杀了,他们敛来的那些钱财和田地,可都还在他们手里……”
“你又想做什么?”
卫衡警惕的打断了他,警告道:“杂家可告诉你,这些钱和田你可不能伸手,上上下下都盯着呐!”
杨戈笑了笑:“谁盯都没用!”
卫衡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杨戈:“这些钱和田都是有主儿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卫衡愣了愣,陡然反应过来,失声道:“你想把这些钱和田发下去?”
杨戈纠正道:“不是发下去,是还回去。”
“不行不行不行……”
卫衡摇头如拨浪鼓:“案子是朝廷办的,那些犯官也是朝廷抓的,他们的家产当然也该上缴朝廷充公!”
官家的内帑可还等着这一大笔钱去补窟窿呐!
杨戈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你要不要再捋一捋自个儿的言语,看看你都在说些什么胡话?贪官污吏抢百姓的钱和地,朝廷再抢贪官污吏的钱和地,那不就等于是朝廷在抢百姓的钱和地么?”
卫衡闭上嘴沉吟了几息,加重了语气说道:“古来如此!”
杨戈:“古来如此,便对吗?”
卫衡:“你以为你是谁?”
杨戈:“案子是我办的,贪官是我杀的,钱和田也是我抄回来的,你说我是谁?”
卫衡急火攻心,大力拍着堂案嘶吼道:“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做什么?你这是在收买人心、是在养望!你真想造反吗?你到底有几颗脑袋够砍?”
杨戈淡淡的说:“我的确是只有一颗脑袋……但谁都只有一颗脑袋!”
卫衡脸上怒容一滞,他脚下不作痕迹的往后退了一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求个什么?”
“我想做什么……”
杨戈思考了许久,才答道:“以前我只想过好我自己的日子,现在……我想让眼前的人和事都是他原本的样子。”
卫衡怔了许久,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苦笑道:“先前有人告诉过杂家,你这人最不怕的就是死,杂家以前不信,如今看来……你还真不怕那玩意儿。”
“谁说的?”
杨戈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又是沈伐那个长舌妇?”
卫衡开玩笑道:“你不知道,他可后悔把你弄进绣衣卫了,他说你要不进绣衣卫,他能多活十年!”
杨戈怒声道:“他还叫屈?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路亭高高兴兴、舒舒服服的做我的店小二,我犯得着跑这么远、操这么多心、杀这么多人?”
卫衡只是叹气:“你呀,的确不适合做官,官家说你这人心气太高、杀气太重,让你身居高位,必不得好死!”
杨戈一乐:“您瞧瞧,官家多懂我!”
卫衡:“那你为你自个儿打算过吗?”
杨戈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官肯定是没得做了,但死肯定也没那么容易死,了不起打发我回去继续做店小二呗,也挺好的!”
卫衡盯着他:“你是不是太小觑满朝文武了?”
杨戈嗤笑了一声:“是你们太高看他们了,一群前怕狼后怕虎的窝里横,我现在就是把脑袋伸过去,也没几个人敢砍我!”
卫衡:“谁给你的自信?就凭你那一刀?”
杨戈想了想,指着大门外:“就凭我这一刀,够青史留名了吧?”
卫衡顺着他的手指往外看了看,突然反应过来,满脸羡慕嫉妒恨的点头道:“肯定是够了,杂家虽然读的书不多,但你小王八羔子……的确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
杨戈不紧不慢的轻声:“明着搞我就等于是自个儿把自个儿往遗臭万年的耻辱柱上送,有点身份地位的大人物肯定都不愿来脏这个手,没点身份地位的人,想搞我也搞不动……再给我点时间,我不搞他们,他们就该烧高香了!”
卫衡咂了咂嘴,仔仔细细的思忖了许久,愤恨道:“杂家真是吃顶了,竟然会替你这个满肚子坏水儿的小王八羔子操心!”
二人都没有提皇帝会不会办他。
法场上那三百多刀,已经将杨戈从脏了就能随手丢弃的白手套,晋升为一件震慑百官的大杀器!
只要杨戈自个儿站得住,皇帝就绝不会自断一指。
当然,杨戈往后在朝廷上的路,算是彻底绝了。
他若走上朝堂,满朝文武必定会摒弃前嫌,抱团使出吃奶的劲儿把他打压出去!
但换个角度,这不也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吗?
“大事儿都办完了,左右也不差这点儿!”
杨戈提起毛笔继续埋头奋笔疾书:“您就再容我两日,等我把收尾的事办完了,咱就启程回京……我也想家了。”
卫衡踮起脚尖看了看他笔下的文书:“那你可得快点儿,估摸着,京城的圣旨再过两日就该出发了……哪个,扬州这边儿的钱和地,杂家去替你发咋样?”
杨戈笑道:“咋的,您也想青史留名啊?”
卫衡:“杂家都替你扛了这么大雷,还不许杂家沾点你的光?杂家打着官家的旗号去,你也能少些风言风语不是?”
“没问题!”
杨戈随手从案头翻出一份文书,递给卫衡:“您拿着这份文书,去找刘永光百户,他会派人配合您,把扬州这边的钱和田都还回苦主手里……话先说明白,我这边是有人记账的,您可得管好您手下那些人,别伸手!”
“放心!”
卫衡将胸膛拍得“嘭嘭”响:“谁敢乱伸爪子,杂家第一个剁了他!”
他拿着文书,高高兴兴的就出门去了。
那张笑得跟朵菊花似的老脸,直将大堂外值守的一票的绣衣力士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还得是咱千户大人有本事啊!
这死太监刚刚进去的时候,那脸色阴沉得就跟要打雷一样!
这才过了多久?
竟然就欢欢喜喜的出来了……
卫衡出门去没过多久,浑身滴水、脸色冻得乌青的方恪就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堂内。
他一眼就望见了堂上奋笔疾书的杨戈,失声道:“大人,您先前,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杨戈放下毛笔看了他一眼,立时就放下毛笔起身从堂案后边走下来,冲方恪招手。
方恪失魂落魄的走上前去。
杨戈一掌拍在他胸膛上,滚滚真气顺着他的手掌涌入方恪体内,方恪周身登时就升腾起一股热气儿。
“我不能走!”
杨戈淡淡的说道:“我走了,我就错了!”
面对方恪,他没有面对卫衡时那么轻松。
因为这件事,本就没有他和卫衡说的那么轻松。
方恪盯着他:“对错有那么重要吗?”
杨戈:“对我很重要,对这个世道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