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似火,燃烧了数十里海岸。
七十二勇士牵着战马,鱼贯登上王珵派来的两艘三桅大船,扬帆起航!
杨戈立在船尾,凝望着暮色下渐行渐远的南沙湾,一个恍惚,他仿佛在金色的海滩上看到了无数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向他挥手,像是在祝他一路顺风……
他抿了抿唇角,也笑着向他们挥手。
适时,一名年轻的海盗轻手轻脚的躬身走到杨戈身后,揖手道:“二爷,俺们大当家在船长室设宴款待列位英雄好汉,请您老赏光!”
杨戈转过身:“走吧!”
年轻海盗侧身对杨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小的为二爷领路。”
……
海岸上。
满身风霜之色百十江湖儿女目送两艘三桅大船缓缓融入火红海平面尽头,个个都垮着张脸,说不出的失落。
“都怪你,我昨晚一直在说早些歇息、早些歇息,今日好早些赶路,你非要喝酒,这下好了吧,没赶上趟!”
“那你不也说得卡着二爷他们动身前抵达,二爷才不好拒绝么?”
“要我说,都怪明教杨天胜那厮,领着我们在舟山兜圈子……”
“对,都怪杨天胜那厮,他也不怕吃独食窜稀……”
“我说你们差不多行了啊,那二爷为什么不肯带你们玩儿?还不是你们学艺不精,怕你们死在东瀛么?”
“说我们学艺不精,你不也没登上东渡远征的船吗?”
“我没上得了船,那是二爷没见着我,我‘拼命三郎’秦勇纵横湘西十二载,气海境未尝一败,不比杨天胜那厮手下的四大红棍立得住?”
“我去,这厮就是‘拼命三郎’秦勇?快别和他争执了,这厮发起疯来自个儿都打!”
“是小弟眼拙了……”
“你们都别吵了,快来看!”
“看什么?”
“什么玩意?”
“让让,让我看看……”
一大群负刀携剑的江湖儿女凑到登陆口的石碑前,瞪大了双眼看着石碑上密密麻麻的字号。
无须他人解释,当头的“‘显圣真君’杨二郎”字号,已经告诉了他们每一个人,碑上这些字号都是什么人……
“我不理解,明教青木堂的四大红棍能去也就罢了,怎么厚土堂的‘开山刀’石平也能去?我跟那厮交过手,他也就和我不相上下……”
“对啊,项家项擒虎也是个镴枪头,昔年在洞庭湖被江汉悍匪韩三刀三刀劈得吐血不止,这种货色都能去,我凭啥不能去?”
“你们的关注点是不是都有点问题?你们看不见这上边都是些什么人?官兵、明教、白莲教、项家、连环坞……这些人是怎么拢到一块的?他们不该见面就往死里掐吗?”
“奶奶个腿,你不说咱还没注意到,明教也就算了,白莲教也能和官兵凑到一块儿?还有项家和连环坞,他们好像有仇吧?”
“官兵、反贼、邪教、水匪、世家,加上开船的海盗……这整个一大杂烩啊!”
“你们都是刚从村儿里出来吗?都不知道当初的南沙湾之战,就是他们哥五个一起打的吗?只是白莲教也能掺和进来,这属实是我没想到的,莫不是……白莲教也要学明教,和朝廷不荤不素、不清不楚?”
“咱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些人都不是冲着倭寇去的,而是冲着二爷的名声来的?”
“嘶……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就理解了,咱们这些人虽说也都想杀倭寇、扬名立万,可不也都是冲着二爷的名声来的么?”
“邪性,二爷真他娘的邪性,以一己之力,愣是将官兵、反贼、邪教、水匪、世家、海盗都拧成一股绳,我连我娘老子都不服,就服二爷!”
“你是不是算漏咱这些人?咱这些人要是能上船,谁不肯服二爷?是你不肯服、还是我不肯服?”
“你说得好有道理……”
“什么四老七雄,什么正气盟、北地十二派、江左八大家,都他娘的白瞎,真英豪,还得是咱二爷!”
“是这个理儿,甭管他什么南北武林、官家绿林,谁人不给咱二爷三分薄面?那官家的脸先前都被二爷给抽肿了,不也回头就撤了二爷的海捕文书?还给咱二爷官复原职?瞧咱二爷搭理他们么?”
“心正、武功高,眼中既看得见家国大事,又看得见升斗小民的苦楚……他不是江湖第一人,谁是江湖第一人?”
“喂喂喂,你脱衣裳干啥?”
“哪位兄弟身上带了墨锭?小弟要将这块碑文拓印下来带回杭州,天下人当闻他们的名、当知他们的意,当知晓我神州武林不只有欺善怕恶、蝇营狗苟之徒,还有他们这样忠肝义胆、碧血丹心的好儿郎!”
“我有我有,小弟习武之余最爱丹青之道,随身携有文房四宝……”
“等等,先别慌,哪位兄弟字好,上来给这块碑提个名。”
“小弟不才,字承龙门,愿献丑一试!”
“是吗?写俩字儿大伙儿瞅瞅……”
“题啥呢?熙平七十二勇士?”
“别带‘熙平’,二爷和皇帝不对付。”
“那……南沙湾七十二勇士?”
“小家子气、小家子气!”
“那荡寇七十二勇士?”
“差点意思、差点意思……”
“那索性就荡魔七十二勇士吧,正好应咱二爷‘显圣真君’的名号。”
“这个好、这个好!”
“诸君以为何?”
“没意见!”
“可以……”
“荡魔七十二勇士?那小弟可就题字了哦?”
“快点,别磨叽!”
“墨锭够么?我也拓印一份,带回江陵……也算没白跑一趟。”
“那我也拓印一份,带回太原……”
夜幕降临,人群点燃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黑漆漆的石碑,也照亮了他们手中黑漆漆的衣裳。
……
两艘三桅大船摇曳在永夜般的大海之上。
船长室内,王珵设宴款待此番东渡远征的各路头领,杨戈、杨天胜、李锦成、项无敌、周辅,以及绣衣卫副千户刘唐和西厂的南宫飞鹰,尽皆在列。
酒过三巡之后,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的王珵,命人取来一张羊皮地图,挂到了墙壁上。
“列位请看……”
王珵扶着桌子起身,晃晃荡荡的走到羊皮地图上,指着羊皮地图上的呈带状分布两座岛屿。
他先指向左边那一座岛屿:“此间名叫五岛,不敢欺瞒诸位,我老王五峰船主的名号,便是来自于这座岛屿上形似五指的五座山峰,此间便是东瀛倭寇的集结地,包括那些佛郎机海盗,前往东瀛之时都会在此地停靠补给……”
“当然,我老王也知晓,列位此番大张旗鼓的东渡远征,定然不只是冲着这些猪狗不如的倭寇去的。”
“请看这里,此间名曰‘平户’,是东瀛对外商贸交流的重要港口,在东瀛的地位,就好比我们大魏的杭州,整个东海的海商、海岛,至弗朗机的商人、海盗,在东瀛都以此地为港。”
“此间的东瀛大名,名曰松浦隆信,此人所在的松浦家,世代统治平户,整个东海的倭寇,八成都在松浦家的控制之下,包括所有途经平户的海商,都要向松浦隆信缴纳高额的商税……要论倭寇祸害我大魏东南沿海的罪魁祸首,非此人莫属!”
说到此处,他略有几分感叹的捋着自己在火光照耀下反光的大光头,说道:“说起来,此人与我老王还多有交情,当初随商船单人匹马闯荡东瀛,多得此人扶持,但在民族大义、大是大非面前,我老王绝不含糊,兹要是打平户,我老王手下的儿郎们,愿作先锋,替列位好汉开道!”
一脸慷慨就义表情的朝着在座的众人抱拳拱手,好像作出了很大牺牲一样。
众人凝视着羊皮地图看了片刻,齐齐将目光投向杨戈。
杨戈漫不经心的转着手里的酒杯,虽说同样喝了不少,但他的脸上却是半分酒意都没有:“我说老王啊……”
王珵立马应声道:“二爷您尽管吩咐,兹要是我老王办得到的,绝无二话!”
杨戈笑了笑,不紧不慢的轻声道:“你知晓,前番我与绣衣卫指挥使沈伐沈大人聊起你,我是怎么跟他说的么?”
王珵立马露出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二爷的恩情,我老王铭记于心,没齿不敢相……”
杨戈摆手制止了他的迷魂汤,笑着继续说道:“我告诉他说,你老王是我杨老二保举到朝廷的,朝廷怎么安排你,官位高或低,我杨老二都没有任何意见,但倘若谁要敢翻旧账、拿着你以前那些破事儿要你的命……我会很有意见!”
王珵愣了愣,张口就要说话。
“啪。”
杨戈手里的酒杯,砸穿羊皮地图,在墙壁上砸了一个粉碎。
碎裂声一响,舱内的众人齐齐精神一振,眼神中朦胧的酒意顷刻间就消散了大半,看向王珵的目光之中,也多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
王珵心中一凛,当即闭上嘴,只是不断的向众人抱拳揖手。
“可我怎么觉着……”
杨戈脸上依然带着笑意,仿佛那个酒杯不是他砸出去的一样:“你还是死性不改呢?怎么,还想着万一在朝廷混不下去,继续回东瀛做你的五峰船主、东海海盗王?心头是不是还盘算着,怎么维持好与东瀛那些村长里正之间的交情,好以后过去弄块地盘称王称霸呢?”
“啪!”
他的话音一落,身后的刘唐和南宫飞鹰二人就一拍饭桌,站了起来。
席间的其他人,也收敛了脸上的笑意,面无表情的看着王珵。
王珵脸色微微一变,连忙强笑着摆手道:“二爷哪里的话,我老王心头绝无此念,咱敢对天发誓,但凡我老王心头还有半分反叛之心,就叫我老王穿肠肚烂、不得好死!”
杨戈笑了笑,不疾不徐的轻声道:“一、路是你自己选的,不是我逼你的;二,你是我保举到朝廷的,日后你若想反出朝廷,于情于理都该知会我一声,我好去还当初保举你的人情。”
“三,我一点都不反对任何华夏儿女在大魏之外开疆建国,你若真能在东瀛立国,我还会给你竖一根大拇指,但前提是不能通过出卖自家人的利益去与外夷做交换……尤其是东瀛小鬼子!”
“你明白了吗?”
王珵的脸色接连变幻了好几次,末了正色的抱拳拱手道:“二爷的教诲,我老王定当铭记于心、日日自省,一刻不敢相忘!”
“很好。”
杨戈先点了点头,接着向着墙上破了个大洞的羊皮地图扬了扬下巴:“既然明白了,就把这糊弄人的玩意儿收起来,换点靠谱的东西上去。”
王珵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迹,点头如捣蒜的揖手道:“二爷稍待,我老王去去就来。”
他快步走出船舱,出门后才发现自己背心都被冷汗打湿了,心头不由的嘀咕道:‘这厮的气势,越来越强了……’
屋内的其余人也都用惊异的目光看着杨戈,心下嘀咕着:‘这厮怎么什么都懂?’
不一会儿,王珵就重新取了一副绢布地图进来:“列位久等了、久等了……”
他将手里绢布地图抖开,将其悬挂到了方才羊皮地图悬挂的位置,指着地图说道:“好教列位知晓,我老王虽然在东海吃了十几年海水,但也只去过东瀛沿海的一些港口,并未深入过东瀛内陆,对于东瀛内陆的了解,大多依靠道听途说,作不得准……也是我先前并未将这张地图取出来给列位瞧的原因,列位都是神州豪杰,可不敢有丝毫闪失。”
杨戈没有搭理他为自己找补的言语,提起油灯上前仔细打量这张绢布地图……地图上的那些名字,大都令他感到陌生,但看整体地形,的确已经很接近于东瀛的大虾版图。
他问道:“你去过那些港口?”
王珵上前,从大虾的尾巴(平户)到大虾的中部(横滨),沿海岸线依次点了几下。
杨戈:“东瀛的京城在哪里?”
王珵点了点大虾尾部与头壳的连接处:“回二爷,京都在此地……”
杨戈:“东瀛最凶最人多势众的村长,大都在哪里?”
王珵有些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村长”这个称呼:“回二爷,东瀛当下处于乱战当中,各大名各自为主、相互倾轧、连年交战,当下实力最雄厚的大名,主要集中在中部和关东地区。”
“中部有‘出云狼主’尼子晴久、‘长夜叉丸’朝仓义景、‘尾张’织田信长。”
“关东有‘龙虎狮’,‘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甲斐之虎’武田信玄、‘相模之狮’北条氏康。”
“西海道有‘西国无双大将’陶晴贤、‘西国之雄’毛利元就……”
他越说越详细,显然他对东瀛内陆的了解,并非他自己所说的“全靠道听途说”。
“行了!”
杨戈打断了他的叙说,伸手在地图上从虾尾部位的平户拉出一条直线,一直推到横滨:“既然这些村长里正都集中在中部和关东,那我们从平户登陆,一路横推到这里,一波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村长里正全收拾了……还他娘的‘龙虎狮’?喝~忒!”
王珵蓦地张大了嘴,还未说完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其余人也愣愣的看着杨戈的手,迟迟说不出任何话来。
船舱内久久寂静,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