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历真是个神奇的东西。
明明前几日还雨雪连绵,阴冷得能冻死老狗。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天突然就放晴了,气温也一下子就暖得让人想要脱下棉袄,只利利落落的穿两层单衣。
吃过早饭后,杨戈踩着板凳站在自家院门外,手里拿着抹了浆糊的红纸对联问身后一大清早就来蹭饭的方恪:“正了么?”
方恪:“下边往左偏点、再偏点……正了!”
杨戈贴好对联,跳下板凳退后看了一眼,再将板凳搬到门楣下。
方恪将横批递到他手上,杨戈拿着横批对着门楣示意:“正了么?”
方恪:“正了!”
杨戈贴好横批,跳下板凳拍手:“齐活儿!”
适时,旁边的院门打开了,素面朝天的谢云芝挎着小药箱走出院门,见了打量自家对联的杨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他家门上:“五福常临积善家,吉星永照平安宅,万事如意。”
她不禁莞尔。
那志大才疏、心比天高之辈,她见多了。
但明明有着安民济世的大本事,还把日子过得这么有烟火气儿的人,她仅见过自家邻居一人。
杨戈笑呵呵的与谢云芝寒暄:“谢姑娘,大年三十儿还出诊啊?”
谢云芝微笑着颔首:“也不是出诊,就是循例去给几个病患复诊。”
时光能磨平很多东西。
三年过去了,她整个人都安宁了许多,不再似昔年初到路亭时那么忧郁破碎,虽然容貌也变黑了、变得粗糙了,却有种清新素净的气韵。
“辛苦了。”
杨戈笑着回应道:“晚上有事吗?没事过来宵夜啊!”
谢云芝笑着挥手:“不用麻烦啦,幼娘说今晚吃扁食。”
杨戈挥手:“好的,路上慢些。”
谢云芝点头,转身扶着小药箱离去。
然而她还没走远,打开的院门里又探出一颗小脑袋来,笑嘻嘻的朝着杨戈招手道:“杨大哥,你别听她的,晚上我把扁食端过来,咱们一起吃啊。”
“幼娘!”
远处传来谢云芝又好笑又好气的叫喊声。
杨戈也佯装听不见,笑道:“好嘞,就这么说定了,你晚上想吃点啥?我给你做。”
院门口的小脑袋听言眼睛一亮,脱口而出:“糯米丸子!”
杨戈冲她竖起一根大拇指:“识货!”
“嘿嘿。”
“行啦,忙你的去吧,我回去继续大扫除啦。”
“哎,我锅里蒸了包子,待会儿给你们送一屉过去啊。”
“那感情好……”
杨戈提着板凳回到院儿里,方恪笑吟吟的冲那边的小丫头点了点头,跟着杨戈进屋。
“门别关,开着吧。”
“哎。”
杨戈取来扫帚,拨开脚边撒欢的狗儿子,接着洒扫庭院。
方恪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扫帚:“大人,我来吧。”
杨戈也不跟他客气,把扫帚递给他,转身就又去伙房打了一盆清水出来,拧着抹布仔仔细细的擦拭门窗上的灰尘。
方恪瞅着他的踩在板凳上擦门框的模样,佯装漫不经心的笑道:“大人,这家里也是该有个女人了……”
杨戈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儿的笑道:“能干就干,不能干就坐着等吃现成的,别逼我在喜庆的日子扇你嗷!”
方恪“嘿嘿”的笑道:“本来就是嘛,您说您,又是个闲不住的,三天两头往外跑,这家里连个喂小黄的人都没有……回回出完远门到家,家里都积灰了吧?”
杨戈:“我好歹还有个家,你呢?”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扔下抹布转身看着方恪:“对了,是从未听你提起过你自个儿的婚事,咋想的?”
方恪连忙道:“这您都没还成家呢,我哪能先您一步成家啊?”
杨戈:“我成不成家,关你屁事?”
方恪只好说道:“我这不是还没得空琢磨这事儿吗?回头一定好好琢磨琢磨。”
杨戈狐疑的打量他:“照理说,你也不缺钱吧?官儿也不小了吧?”
方恪:“不缺不缺,卫里有多大油水,您还不清楚么?您还是操心操心您自个儿吧,我要想娶还不容易?一口气娶七个都成!”
杨戈正想说话,就听到“嘭”的一声,半掩着的院门被人踹开来,一身新衣裳的刘莽,拎着两包年货嘻嘻哈哈的冲进来:“汤圆呢?洒家的汤圆呢!”
在他身后,大着肚子的刘邓氏扶着拄拐的老掌柜跨过门槛走进来,老掌柜瞅着长子吹胡子瞪眼道:“体面!你都多大了,能不能有点正形儿?”
方恪也笑呵呵的冲刘莽竖了一根大拇指……当今天下,还敢踹这扇门的,估摸着也就这位爷!
杨戈从板凳上跳下来,接过刘莽手里接过年货,笑着低声埋怨道:“来就来吧,还带什么礼啊?”
他昨夜就请了老掌柜一家今日过来过年三十。
刘莽阴阳怪气的说道:“怕不送礼,你不煮给我们吃啊!”
杨戈忍不住笑道:“你就皮吧,自个儿找地方坐……老方,去屋里搬几把椅子出来,今儿天气好,正好晒晒太阳,对了,桌上有瓜果,也拿出来。”
方恪应了一声,丢下扫帚进屋搬椅子。
杨戈收好刘莽提来的年货,返身扶着老掌柜到葡萄架下落座。
小黄撇着飞机耳甩着屁股凑到老掌柜身前嘤嘤嘤。
“乖乖,想爷爷了么?”
老掌柜一手抚着小黄,一手颤颤巍巍的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手帕,逗弄着小黄慢悠悠的一层一层揭开,露出一个煮鸡蛋:“看,这是啥?”
明净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花白的头发都仿佛透明了一样,映衬着他苍老面容,越发的慈祥。
杨戈望着这一幕,忽然不敢再看……
“他二叔,要帮忙么?”
刘邓氏撸着袖子上前询问杨戈。
杨戈吓了一跳,慌忙摆手:“可不敢可不敢,嫂嫂现在可是咱家的活祖宗,你歇着,想吃啥想喝啥,尽管使唤我和老方……”
刘邓氏笑道:“哪有那么娇气,在家你莽哥还不是把我使唤得团团转!”
“哈?”
杨戈扭头,目光不善的看向刘莽。
一旁正抓着一块绿豆糕在啃的刘莽听言,叫屈道:“哪有,你又冤枉我!”
杨戈不惯着他,上前就一个擒拿,“啪”的一下就把他按在了葡萄架上:“你是不是分不清大小王了?嫂嫂现在也是你能使唤的?”
刘莽嘴里叼着绿豆糕,含糊不清的喊道:“衣裳、衣裳,我今儿才穿的新衣裳……”
刘邓氏叉着腰,“哈哈哈”的笑。
老掌柜也抱着拐杖,笑容满面的鼓掌道:“该,使劲儿修理他!”
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弥漫起了炊烟。
杨戈先炸了一大筲箕酥肉,端出来给他们当零嘴,然后把鸡鸭全炖上……
“笃笃笃。”
敲门声响起,萧宝器的大呼小叫声从门外传来:“掌柜的,拜年啦!”
方恪拉开院门,就见悦来四熊穿着新衣裳、拎着大包小包,整整齐齐的戳在门外,佯装面色不善:“二爷没请你们吧?”
萧宝器咧着嘴不要脸的笑道:“瞧你说的,拜年还需要谁请啊?”
话还没说完,他就挤开了方恪的手臂跨进院儿里,后边的流氓、跳蚤等人也跟着一拥而入。
“哟,老掌柜的也在呢?”
“二爷,拜年啦拜年啦!”
方恪关上院门,哭笑不得转身回到院子里,结果还没走到葡萄架下,就又听到敲门声响起。
他只得又转身去开门。
“哟,方大人也在呢?”
门外,一身新衣裳的连环坞头目吴二勇,领着一票系着红腰带、拎着大包小包年货的连环坞喽啰,笑容满面的揖手。
“是吴兄弟啊!”
方恪侧开身,对着院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快快请进!”
吴二勇点了点头,扭头对身后的喽啰们说道:“手脚轻些……”
闻声从伙房里钻出来的杨戈见状,笑道:“是二勇啊,地方小,自个儿找地方坐,待会儿留这儿吃饭。”
“老掌柜的也在呐,正好,我就不跑第二趟了……二爷,您别忙活了,小的坐一会儿就走,得连夜赶回坞里。”
吴二勇揖着手回应道,末了朝着身后的喽啰们一挥手:“二爷,这是咱老当家和少当家的一点年节心意,这些是二爷的、这些是老掌柜的!”
杨戈看了一眼,见都是各种各样的山货、药材,虽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但好在不是金银一类的玩意,当即笑着点头道:“替我感谢李叔……老方,你去我屋里把我给李叔备的年货取出来,让二勇顺道带回去。”
方恪应了一声,正要进屋,半掩着的院门就又被敲响了。
他一扭头,就见到了韦鑫那只笑面虎。
“二爷,拜年啦!”
一身新衣裳的韦鑫站在院门外揖手,在他身后同样跟着一票扎着红腰带的明教喽啰,乍一看,人数比连环坞还多。
吴二勇见状,连忙指挥着他们连环坞的喽啰们退到一旁,给明教的人腾地方。
杨戈头疼的在围裙上擦了擦双手,解下围裙迎出来:“是韦鑫啊,快进来坐。”
“哎!”
韦鑫向后一招手,带着一大票明教喽啰进屋:“二爷,除夕安康……这些是我家堂主、右使与教主的一点年节心意,这些是我家堂主的、这些是右使的、这些是教主的。”
杨戈头疼的扫了一眼明教等人送来的年货,都包的严严实实也看不出里面都是啥,又不好当面拆开了细看或是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只好揖手还礼:“替我感谢杨叔和你家教主,老方,屋里也有杨叔的年货,你一并取来。”
方恪拔腿就往里屋走,结果才走出几步,就又听到敲门声。
院内的众人齐齐回过头望去,就见到一道身穿酡红石榴裙的风流人影,站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往里张望。
杨戈一见到来人,头都大了,没好气儿的说道:“你怎么也来了?”
院门前的柳东君理直气壮的问道:“他们都能来,姑奶奶凭啥不能来?”
杨戈都无力吐槽了,索性说道:“老方,你去外边看看,巷子里到底还有多少人!”
“哎!”
方恪应了一声,挤开拥挤的人群出门去。
柳东君见状,回过头一招手:“还愣着做什么?走着!”
她挺胸抬头的进门,豪气的说道:“咱叔嫂之间就不整那些虚的了,喏,这些是咱教主送你的一点年节心意,这些是十二地支托嫂嫂顺道一并带……”
她越说声音越小,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退了两步:“呐呐呐,伸手不打笑脸人啊,今儿可是除夕哦!”
却是她瞥见杨戈的拳头都硬了。
杨戈努力松开拳头,张了好几次口都不知道该说点啥。
要说和白莲教一点交情都没有吧……
十二地支与他又的确是过命的交情。
而且大过年的,人家千里迢迢跑来拜年,一点面子都不给,好像的确说不太过去。
他只能勉为其难说道:“行吧,东西放下,人赶紧走!”
柳东君诧异道:“你不是吧?嫂嫂千里迢迢来给你拜年,你饭都不留嫂嫂吃一顿?以后见沈老二,你还好意思打招呼么?”
杨戈的拳头又硬了。
适时,方恪回来了。
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带着一大队身穿黑色劲装、腰悬牛尾刀的人马,为首之人,内穿朱红蟒袍、外罩紫色大氅,赫然正是西厂厂督卫衡。
卫衡一跨进院子,老脸就笑成了一朵菊花,遥遥揖手道:“恭喜杨侯爷、贺喜杨侯爷呐!”
他说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小太监捏着嗓子,用尖锐却又不太响亮的声音轻声呼喊道:“圣旨到!”
杨戈无语的扫视了他们一眼,没有搭理那个双手捧着圣旨的小太监,而是径直将目光转向方恪:“门外就他们了?”
方恪:“不止,还多着呐,还有全真教的人、五毒教的人、楼外楼的人、正气盟的人、江东项家的人、五峰船队的人……”
他摇头如拨浪鼓:“看不到头,根本看不到头儿!”
杨戈:……
熙熙攘攘的院子里,只有刘莽一人在双眼放光:‘开眼界、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