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明正中, 金椅上的人一身玄色黑袍,上绣金色龙云纹,不怒自威, 金冠束发,冷面若霜。
一双明眸深目似得以窥透世间,深邃不可揣测。
何呈奕见人不急着开口, 且浅显的上下打量了这位小徐大人一番之后,才缓声道:“平身。”
徐琰行应声而起,而后才缓缓抬起眼来,一君一臣四目相对,且见着小徐大人长相倒不似徐慎,要比徐慎清秀的多。
“听说你得了朕的诏令便往京城赶, 家中老人的事可都处理好了?”何呈奕问道。
“回陛下,已经处理好了, 多谢陛下挂念。”
“那就好, 京中事多,朝廷也正是用人之际,”何呈奕身子微微后探,“朕虽远在京城, 却也听过关于你的事迹, 听说自你上任南州府,处理了许多沉年的步案, 平反了许多冤案, 南州百姓得你这样的地方官,是百姓的福气。”
“你这样的人, 朕自是要重用, 京兆府最近有职缺, 你先去那当值,暂且先适应一番。”
还没有谁能从地方调任便能直接进京兆府,何呈奕这般安排,有心之人便已猜到,此阶段是一场考验,若徐琰行得过,那才会委以重任。
“臣徐琰行谢过陛下。”他又行礼下去。
“前日你父亲入宫,朕还与他闲聊了几句,听说你尚未成家?”
“回陛下,臣还未成家。”
难得何呈奕打听起臣子的家事,许是因为看着履历上这徐琰行与他年岁相仿却未成家,不禁起了好奇,“哦?常ᴶˢᴳᴮᴮ听人说南州徐氏颇有盛名,像你这样的名门新秀,当是很炙手可热才对,怎的还未成家?”
徐慎为官清高谨慎,徐琰行亦是随了父亲,在天子面前不敢胡乱应话,何呈奕此时看似在闲话家常,可提到南州徐氏的盛名一说,颇有试探之意,徐琰行不敢妄言,不急不虚回道:“所谓盛名,不过是百姓们给的脸面,父亲在家时便常说,身为父母官,时刻要为百姓做实事,不要沽名钓誉。臣今年二十有五,先前臣的祖母在时,的确有意给臣指一门亲事,是臣的表妹,但还未等成亲,祖母便......”
这回答似让何呈奕还算满意,便却又问:“原是如此,那将要与你成亲的表妹可同你一齐上京了?”
“回陛下,她没有跟着来,她暂留在南州为祖母守孝。”
“倒是真难为你们了。”何呈奕一顿,“罢了,你才来京城想来有许多事需要适应,朕不多留你,先回吧。”
“是,臣告退。”
徐琰行退出华宵殿外,转身,面迎一片雪光。
此时正值中午,头顶的阳光直挺挺的挥洒下来,将雪地照的明光晃眼。
在殿内染上的周身暖意此刻一见了冷风便尽数消散。
不同南州冬日的湿凉,北方干冷,只要多穿些便能抵的住寒风。
步入殿前阶下,小书童良生忙迎上来,在外冻了一会儿,此刻面上干红,嘴巴一张,说起话来唇形有些僵硬,“少爷,这京城的冬天可真是太冷了,不过这雪景可真好看。”
良生傻笑着说道。
徐琰行双止微眯,迎着光线遥看前方也跟着不禁叹道:“的确是美景,可惜珈玉没跟着来,若是她一同来了,定也喜欢。”
“少爷,您昨日写的信,小人今天一早便交出去了,想来不久表姑娘在家就能收到了。”
“嗯。”一想到南州的人,徐琰行便抿嘴轻笑。
“对了少爷,您见着皇上了,皇上长什么样?”
“怎的这么好奇?”徐琰行侧目问。
见四下无人,小书童多嘴起来,“外头传,咱们这位皇上杀人如麻,小人心便想着,会不会长的很是凶狠,戏台上那些人演的那样。”
听到此,徐琰行步子放缓,目珠微挪,确认了四周无人这才低声斥责道:“这里是京城,是皇宫内庭,说话要格外谨慎,不得随意编排。”
见徐琰行脸色一变,小书童也知自己失言,忙为自己的好奇和莽撞认错,“少爷,我知道错了。”
何呈奕的名声毁誉参半,算不得差,也算不得好,若以徐琰行的目光来看,何呈奕有些事的确做的心狠手辣,杀起人来眼都不眨,手段狠厉,可若真说起来,那些人也算是死有余辜。
若先前不得见,徐琰行对他也好奇,可今日一见,倒觉着他果真有股与生俱来的帝王之气。
可这帝王之气又隐隐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气,正是因为这星点阴气,便让何呈奕显得有些诡异。
自京城来的信,一路快马送到南州来时已过了近十日,似是考虑到秦葶识字不多,徐琰行所写的书信里面都言简意赅,秦葶读一遍便能看懂。
信中无非是说他平安到了京城,又与她描写京城此刻的雪景,美不胜收,字理行间颇有遗憾之意,说有机会带她来京城瞧看。
读到此处秦葶也仅仅是轻意一笑。
她自小就是在北方长大的,最厌烦的就是那里的冬日,冬日里连水井都结了冰,洗衣服最是难受。且冬日里的吃食显见着最少,她最怕了。
将信看完存放好,而后取来纸笔给徐琰行回信。
以梁珈玉之名。
她的字不好看,歪扭潦草的写了几次都不满意,尽量挑着自己会写的字写,说说家中情况,说说灼灼的情况,很少谈及自己。
自他走后,这府里变成了秦葶自己主事,府里的人念着她的身份,还以为她会是未来的主母对她很是客气,与徐琰行在时没什么两样。
徐老夫人的灵堂每日她都会亲自打扫,剩下的时间便看着灼灼。
灼灼这个小姑娘长的很快,又很少哭闹,眼见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东西一天天的便大起来。
一直到快七个月时,嘴里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对着秦葶叫了一声“娘。”
秦葶被这一声震的久久说不出话来。
只觉着眼眶温热,有些想要落泪。
明明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见在灼灼心里,秦葶到底有多重要。
时光一晃,先前与徐琰行约定的一年之期已到,秦葶原本可以自行离开,但又舍不下灼灼一人,想着先问过徐琰行灼灼的去留问题,一连着几封信寄到京城去,便再没了回信。
秦葶有些焦灼,但想着徐琰行也不是不守约定之人,若无回信定是有事在身。且也就暂留府中日日等着。
自然,徐琰行也不是有意不回信,只是京中事务太忙,且一直被派在外地,也有大几个月不曾回过京城。
公务地点不停变化,今日留明日走,他也无法给南州去信,这一耽搁便又是许久,直到他半年之后又回了京城。
家尚未归便先入宫面圣,正赶上华宵殿内众臣吵的不可开交。
且也不是为着旁的,是永州城应试出了舞弊一案,众秀才围闹而起,皆要讨个说法。
此事在何成灼在位时便屡见不鲜,科场舞弊是家常便饭,许多应生不拼真才实学,攀比着给考官送银子被万人唾骂,后直到何呈奕上位才严打此事,可哪知偏却有那些放肆大胆的官员胆敢挑衅何呈奕。
本来将收受贿赂的官员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也便是了,但朝中又有不同的声音,有人认为文人乃国家中流砥柱,若此时失文人之心,只怕受多非议,应当加以安抚。
可如何安抚才能让这些人彻底相信朝廷的清明力度便又成了难题,众人便天南海北的争辩起来。
每当此时,何呈奕便在殿上一言不发,且听他们先吵,待吵的差不多了,他才肯拍案一声:“好了。”
闻声而止,只需要他开口,殿中便会立即安静下来。
此事如何处之,何呈奕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只听他不急不缓的道:“朕亲自去永州一趟,安抚人心,也唯有朕亲自去了,他们才会理解朝廷的良苦用心。”
也不听人言,且全由他自己做主,“好了,此事就此为此,按朕说的来。”
一眼见了一旁站立的徐琰行,随而说道:“此次徐琰行与朕同去,稍作准备,明日便动身。”
“是。”徐琰行应道。才回京,便又要随着何呈奕一起出京奔波,且是永州。
出宫去往永州也不是什么秘行,何呈奕素来谨慎,为了安全起见,他单派一队人马声势浩荡的行往永州,而自己却和徐琰行掩藏起行踪走了另一条路。
行往永州路上,水路最近,可何呈奕却选择了走陆路,他不乐意踏上长河,那是他心里永沉的痛。
一路上他与徐琰行共乘一辆马车,方便议事,待何呈奕看书时,徐琰行才将厚厚一摞书信拿出来一一拆开来看。
他读信时面上隐隐带着笑意,何呈奕偶尔抬眼便能瞧见,不必想也知道是谁给他写的,可何呈奕还是多嘴一问:“是家书?”
徐琰行没想到他会突然来这么一问,随即将信放置而后道:“回皇上,是臣的家书,臣这一离京城半年有余,南州来的书信皆寄到了京城所住的府里,此次回京便一并都命人拿了过来。”
“难为你了。”何呈奕不在此事上多作询问,其实多少他是会有些羡慕的,他的秦葶不识字,无论是从前或是以后,都不会给他写书信。
许琰行自到了京城的确奔波,不过这也对得起何呈奕给他的考验,他所行每处做的都很不错,何呈奕对他印象可以。
......
南州除了短暂冬日,其他三季气候温暖,花开不败。
长在秦葶身边的小灼灼来时也不足三个月,眼下过了周岁才断奶,已经能独自行走好一会儿。
天气好时,便由奶娘带着她在园子里玩,而秦葶则在房里练字,时不时的透过窗去瞧看她一会儿,小东西长的越发可爱,秦葶每每看的都舍不得移开眼睛。
终在上个月底收到了京城来的回信,信中是徐琰行的寥寥数语,讲了自己这段时间没有回信的原由,又说自己自京城又奔到永州来。
秦葶见他的确忙碌,便也没好再讲什么。
站在窗前望了外头的小东西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之时才发现笔尖儿蘸的墨汁不知何时落到纸上几乎晕透,秦葶只好避过此处,另起一行。
一笔才下,只瞧着静春自外头进来,一脸惊喜地道:“表姑娘,少爷回来了!”
这冷不防的一嗓子,一时让秦葶没反应过来,“少爷?”
她有些懵然的重复一遍,很快脑子便转了弯,眉目上ᴶˢᴳᴮᴮ挑:“你是说少爷回来了?”
静春重重点头,“此刻人正在前厅呢,是突然回来的,门房小厮见了都吃了一惊,奔了大半个园子喊了好几嗓子!”
这消息的确意外,秦葶以为他尚在永州,永州离南州也不相近。
顾不得旁的,她将笔搁下,而后出了房门,大步朝前院前厅行去。
前厅门前此刻守了几个眼生的人,倒不是府里的,里面隐隐听到似徐琰行说话的声音,秦葶也没多想,眼见着有送茶的婢女往前厅进,她便提着裙也迈入前厅门中。
此刻前厅中徐琰行正侧坐着说话,而一旁正位座上还坐了另一个人,由送茶婢女遮挡她也没瞧到脸面,倒没想到今日徐琰行有客,想着有客时她露面不妥,才想就势退出去,谁知徐琰行刚好抬眼瞧见门口的她,眼底一阵惊喜,扬声将她唤住:“珈玉!”
听到声响,秦葶脚步一顿,也只好转过身去,正值送茶婢女朝外行来,与她错肩而行,前方再无遮挡,秦葶目光先投在徐琰行身上,而后目珠平行侧移,在与座上那来客四目相对的刹那间,瞳仁一点一点撑大。
“珈玉,我正想让人去叫你......”徐琰行的声音在秦葶耳边飘过,她只能听到前面几个字,而后便似耳内失了音,只觉着无论是脑子里还是耳朵里都是一片嗡鸣之音。
心跳隔着她单薄的肌肤跳的如雷鼓,又重又猛,四肢冰凉,所有的血液都在此时冲向头顶。
座上的那个人,那张霜白的脸,那双深邃却阴暗的双眼,这时也正神情复杂的望向她。
情绪多种,有震惊有不置信有错愕......还有......秦葶根本读不懂的东西。
这一定是假的吧,一定是的......
秦葶正恍惚间,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奶声奶气的“娘亲!”
仅这一声,秦葶如梦初醒,众人齐齐朝外看去,何呈奕的一双眼,也落在那小东西的身上,此刻那个小人儿正由不知内情的奶娘抱着,朝门内的秦葶张开双手要抱抱。
秦葶眼眶微红,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她微眯了眼,扭着脸上的表情似在告诉奶娘这时候不该带她过来。
喉咙更是被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何呈奕的脸色阴沉一如继往,止光如箭盯在门前的那两个人身上,薄唇轻抿,明明是南州夏日,却隐隐觉着有积雷将来。
作者有话说:
第 10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