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里灯火通明, 到处都挂着八角宫灯,弄得跟过年差不多。
宁宣和史宝杉都在宴席面后头坐着,这个位置看不到天潢贵胄, 只能远远地看到前方放着皇上太后和王爷的排牌位。
很快有太监进来站着,叫来的宾客对着牌位跪下。
戴着乌纱帽的和没戴乌纱帽都乌泱泱跪了一片。
王府的地板很漂亮, 泼了水上去还能看到人影子, 宁宣膝盖上有段圆圆做的小棉花垫子,有当官的作伴, 他跪着倒是不怎么疼。
宁宣在地上看到自己的脸。
他微笑着想, 自己真的长大了, 以前这些地方都只有二叔和爹能来,他小一些的时候以为只有等他们死了自己才能有翻身的时候, 可现在他们还活着,已经跟死人没有什么区别了。
这么想着,太监在上头尖着嗓子道:“——行礼。”
宁宣跟文武官员顺从地对着三个金灿灿的牌位深深地低下了头。
蜀王得宠,皇上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他就要比着用二跪六叩。宁宣不喜欢低头弯腰, 但在老太太跟前做了二十年真孙子,现在再当孙子竟然也很容易。
史宝杉还是头一回过来,史家想着他是读书人,搞不好这一次能把史家的位置往前放一放。在科举之前多见点本地的文官总不是坏事, 结果他仍然跟以前的旧姻亲坐在一起,仍然要放下读书人的身段跪在地上。
自己是有功名在身的, 他有见官不跪的权利!
宁宣轻轻叹了口气, 悄悄地劝他:“对着皇家人, 神仙都得求着他们修庙子, 跪两下算什么?你家那个妹夫上蹿下跳地想来跪着不是也没成?韩信能忍你怎么不能忍?以后当了官, 弯腰的时候还多着。”
史宝杉听进去了,后边几个头磕得像上坟,响得不得了,宁宣看得发笑,用眼神悄悄地瞪他,满脸都写着“不许胡闹”。
史宝杉被宁宣训了两回彻底安静了。
磕完头之后,太监就让他们再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对着牌位问:“王爷安康吗?”
太监回一句王爷很好。
这么折腾了一通,礼仪总算结束了。
宫女迅速端着菜进来,有福气的可以到不知道在哪的正厅再磕几次头,没福气就聚在一起凑福气。
大宴的鸡鸭鱼肉都是提前做好的,端上来已经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史宝杉很窘地发现自己跟前多了一盘子热菜,太监乐呵呵地说:“好小子够孝顺,吃吧,这是总管特意给你的,夸你头磕得好呢!”
史宝杉不敢说自己是泄愤磕头,不是真心的,宁宣眼疾手快地把银子递给太监,太监在袖子里捏了捏,端着空盘子笑眯眯地走了。
史宝杉不好意思了,立马就要把炖的鸡汤分给宁宣一半,没想到回头就吃了一惊。
宁宣碗筷盘子竟然被装在热水瓷器里!
下头还点着小火炉,里头摆的菜也多了一盘子黄鱼青鱼拼的生鱼片。
鱼被片得很薄上头还冒着寒气,宁宣吃进嘴里还带着鲜味。
史宝杉看着宫女身上熟悉的“宁制”马面裙和交领小袄子,冲宁宣挤眉弄眼——老兄,看来钱没白花啊!
王府安排人都是熟人跟熟人一起。
周围坐的五六个叔叔伯伯侄子兄弟盯着鱼和炉子也震惊了,好家伙,宁二老爷才下去多久啊,宁家在王府都能吃上热饭了,啥时候自己也能吃上热饭啊?
当下就跑了七八个人过来,揽着宁宣亲亲热热地叫兄弟,问他:“打小我就说你有出息,看看!如今成咱们兄弟独一份了!至于往外走跳又说千万别忘了自己人!”
宁宣当然不能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又说:“侄儿刚出来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还得靠叔叔提拔。”
大家一看宁宣这么会来事都笑了,一顿饭下来虽然没见到王爷的面,但心情都很不错。
饭散得很快,大家主要是来送礼的,蜀王想要钱的时候就办宴请客,成都人都习惯了,看蜀王府一点灯就知道又要宰狗大户宰大官了,不少老百姓都拉着骡子假装卖东西送人转悠过来看笑话。
宁宣送了一马车的绫罗绸缎,里头还有几盆实心的金菊花,看着丑但值钱。
准备表礼的时候段圆圆心疼坏了,这几盆金菊花都能赶上她的嫁妆了,她道:“表哥,米这是送了一个我过去!”
宁宣本来没舍不得,听段圆圆这么一说莫名失眠还真舍不得了,六盆金菊花愣是留了两盆在屋子里没搬走。
段圆圆和宁宣很心痛,蜀王很满意。
吃饱喝足后,蜀王正搂着宠妃在屋子里数银子,翻到这几盆菊花就精神一振,抓着就不放手了,直夸宁宣孝顺,夸完了又愁眉苦脸地叹气:“这几年风不调雨顺的,家里没什么大进项,匹哥还不给我钱花,你们姊妹想戴个花爷都要买不起了,好不容易来个孝顺人,爷都不知道怎么赏他,白花他的钱也叫人说嘴。”
宠妃扎着双丫髻,穿着红纱裤也坐在地毯上数钱,听到这话就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赏人还不容易?动动手往上头跟亲妈哥哥一说要什么没有?就是四川的官你要谁当什么,你哥十回里又能驳几次?
这分明是不想把钱往亲哥亲妈手上送!
宠妃贴心地给他出主意:“他家里不是做布的吗?现在给咱们家送个针头线脑的都得偷偷摸摸地来,爷不如让他专门管点儿采买的活。”
说到这宠妃还不忘自己在外行军的总督亲哥,道:“嫂子又得早,哥家里也没个知冷热的人,宁家也伺候他小半年了,哥用着也好呢。”
四川周围麻烦多,蜀王想活得滋润还非靠着这个大舅子不可,眼珠子一转就说:“让他当个织造官儿,春夏秋冬专门给咱们送衣裳。”
这话宠妃听了都觉得臊皮,这狗东西也不知道家里怎么养的,贪财贪得都没边儿了。
蜀王也就是通知她,女人哪里知道什么官不官的,只要会伺候人就行啊。
想着眼神就溜到宠妃身上去了,当年她刚进门的时候才只有十六岁,小荷才露尖尖角,皮肤摸起来嫩得像小孩,睡觉的时候还戴着金锁,一扯那个锁她就哭。
三年过去,长大了。胸鼓起来了,腰软了,但他怎么用都觉得没从前的滋味儿。
蜀王放下金银玉器,摸着宠妃手不说话了。
宠妃心里咯噔一声,知道王爷是嫌她长大了,赶紧扯开衣服埋怨:“昨儿晚上错穿了王妃的衣裳,大大的好不舒服,爷再扯两块好布给我做吧。”说着把外头的衣裳脱了,露出松松垮垮的肚兜给他看。
蜀王哈哈笑了两声,骂王妃长得粗苯,一个贴身肚兜都大得能给人当外衣穿,又搂着人喘气道:“爷就没见过十七八岁还能跟小得跟孩子似的姑娘。”
宠妃怕胸长得太大,这几年都让嬷嬷用布条勒着,吃饭连油盐都不敢放,这才把自己活生生养小了,就是胸一碰就疼,这两下就叫她痛出眼泪。
等两个人闹完,饭菜也提过来了,蜀王爱惜地把鱼翅海参都往宠妃碗里送。
宠妃笑着谢个不停,都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了宠妃回屋就扣着嗓子开始吐,吐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停下来漱口,让厨房重新上菜。
这回上的都是素的了。
蜀王吃饱喝足又溜过去找王妃,问她家里人有没有补全。
王妃扎着单螺髻,坐在床上露出一截小腿冷哼道:“爷爱民如子,不肯用宫女太监,去年那一批雇来的姑娘出去了,今年我腿都跑细了才买了七十多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回来,想着慢慢地教,教好了再送过来在家里寻个生计,再说这么多人,衣裳头面都得重新打,银子还没给匠人送过去呢。”
一句话,人没有但缺钱。
蜀王露出失望的表情慢慢转身走了,他就喜欢野丫头,王妃怎么就不懂呢?
没走两步就走丫头追上来问他钱的事,蜀王伸手在丫头胸口摸了一把,又扯着人笑着道:“这个月就给你!爷的仙丹银子都给你用啊!”
丫头得了准话滑不溜手地跑到王妃屋子里躲着了。
还没走出王府门的宁宣就这么被叫了回去,他还没反应过来,官帽子已经到手了。
八品的地方织造官,这个职位向来是归太监管的,现在上头觉得太监管的太多,有的地方就没这个规矩了,况且除了江南之外,其他地方的织造业都在走下坡路,四川的织造没有那么值钱,分一两个出来也不是事。
当然这个职位最要紧的是要听话,要是下头有个什么不好的,要及时跟上头说。
宁宣不是不想做官,只是他想走的是太后的路子,走女人的路是最安全的。就是有个什么,也有孝道压着,不会随便把他怎么样。
现在这个地方织造是专门给王爷郡王做常服的,每年还要交两万匹布。
四川只有蜀王一个王爷,这不是摆明了要宁家做他的米仓,想怎么吃怎么吃吗?
宁宣在心里算着两万匹布要多少钱。
做了织造官以后,出船就不用走总督的路子,往上能省下来不少孝敬,可两万匹布他一年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这是要往老百姓手上搜刮?
遗臭万年的事宁宣不想干,什么钱能挣什么钱是死人钱他还是能分清的。
那就只能他花钱从同行手里买了,宁宣脸绿了。
古太监还乐呵呵的道:“现在老头子要改口叫宁大人了。”他笑眯眯地又说:“当官的好处大人还没尝过,等尝到了就知道王爷不会坑大人了。”
宁宣滋味难言,他也不是傻的,不会硬着脖子说自己不同意,给古太监包了一个大大的红包,宁宣才带着消息往家里走。
花家两兄弟在他背后都很高兴,以后自己就是官老爷的狗腿子,多好啊!光宗耀祖!
官服官印还没下来,但花旺儿都知道是迟早的事,实在是皇上太疼这个弟弟了,但凡他说的就没有不同意的。
皇上登基的时候蜀王才四五岁,走路都不稳就没了爹,娘身子骨也不好,天天就缠着哥哥玩,皇上看他又不做继承人又亲兄弟,就把他当宝贝养,要什么给什么,封王的时候把四川这一片都划给他享用。
要是别的弟弟大臣可能还不放心,好在蜀王是个废物,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欢炼丹聚财,四川人都在私底下偷偷叫他祝貔貅。
祝貔貅走私勒索无恶不作,隔三差五就溜到京里问哥哥要银子,要了他还不花,全放在王府里生灰,好像银子能生银子似的。
实在闹得不像话皇上和太后就派个太监过来骂两句撤一下爵位,蜀王要死要活地闹一闹没多久皇上就又把他的爵位恢复了。
花旺儿看着都觉得简直是胡闹,但没人敢多嘴。
他觉得姓祝的这一家子都多少有点毛病,登基的那个祝老四也疯得不行,动不动就要剐人,从宫女剐到嫔妃,从商人剐到封疆大吏,光剐了还不够,他还要把剐下来的东西传给同僚阅览。
花旺儿的爹就是被剐人吓死的。
花爹原本只是个拉车的车夫,因为人长得壮实,车架得格外稳当,宁老太爷出门最喜欢坐他的车。
有一年旱灾刚过,花爹带着老太爷和三老爷一起出门看田,刚走到菜市口就看到一群人被衙役按在地上看刑台。
听说是一个卖米的小商人家里存了五六百斤米,衙门想让他捐一点米面出来赈灾,小商人哭着说:“家里十来口人都靠着这五六百斤米吃饭,老爷拿二十斤一百斤还好,都拿走小的一家人怎么活呢?”
结果这个小商人就被杀鸡儆猴当场活剐了,衙门让当地的大户全家都得派人过来看。
大大小小的老爷都跪在地上睁着眼看,宁家去的宁大老爷,结果宁三老爷一过来,他就跳着脚叫爹救命。
父子三个立马就被一起按在地上了,也不知怎么,剐下来的东西竟然掉了下来,眼看着要掉在宁老太爷身上,还是花爹冲上去挡住了。
血糊糊的东西就这么活生生掉在了花爹身上,花爹对着那东西的眼睛,回家就连夜高烧不退,没几天就活生生被吓死了。
宁老太爷说花爹是替自己死的,然后花家两兄弟就被安排到宁宣身边来了。
两兄弟想到这个就不好受。
花旺儿抹着眼泪道:“祝貔貅这么疯疯癫癫的,就是在宫里受的刺激太多,被当哥的吓傻了。”
宁宣难得没训人,还拍拍两个人的肩膀笑:“下次再去王府,爷准你们吃垮他。”
说着宁宣也觉得好笑,科举之苦难于蜀道,自己寒窗苦读连考场都没上去就去了铺子里打算盘,他以为自己这辈子早就跟乌纱帽无缘了,谁知道兜兜转转竟然比念了十来年书的史宝杉还先戴帽子。
宁宣日思夜想想要让宁家更进一步,等到了这一天,他却觉得身上有点冷,他探头叫吩咐车夫走快点。
车夫唉了一声,脸上都是喜气,以后自己就是三房独一份的厚靴子赶车人!
宁宣进院子的时候段圆圆在屋子里做针线,小孩儿的东西她只会做毛衣,段圆圆想多做几件小毛衣,到时候把段妈妈给自己打的毛衣拿出来就不打眼了。
青罗在外头放下烤果子笑:“姑爷回来了。”
说着宁宣掀开纱帘从外头踏着风进来。
段圆圆跳下桌子把披风给他挂起来,伸手摸着宁宣的手就笑:“补了两年多,手终于是热和的了。”
宁宣笑着进门刚想给她说自己当官了,段圆圆闻着酒味已经跳走了,推着杜嬷嬷把饭菜递给他。
杜嬷嬷道:“姑爷快吃,小火煨着羊肉面和菊花酒,热了一晚上还烫烫的。”
面热了一晚上,筷子一搅就烂了,宁宣端着碗只能慢慢喝下去,喝完了段圆圆就抱着一个小炖盅过来让他吃。
里头是燕窝。
宁宣笑:“这个不是厨房给你做的饭么?你不吃倒全塞给我了。”
不过他也没拒绝,这两年红枣阿胶泡脚粉,表妹和娘都逼着他用了不少,老熟人见面已经不陌生了。
燕窝炖得甜滋滋的,杜嬷嬷和青罗在旁边急得跳脚。
怎么好好一个人突然就傻了?哪回宁宣人回来段圆圆不得跟着再吃一顿,现在一口水没喝,他都不问!
两个人正在肚子里骂,宁宣已经把剩了一半的燕窝推过去了,他道:“我吃不下了,这东西几两银子一碗,你不吃就丢了吧。”
段圆圆愣了一下,看着他好像有点青泥的额头,想了半天还是没舍得推开。
一屋人就看着段圆圆被喂了半碗面半碗燕窝,吃得肚子鼓鼓的站起来消食。
没走两步呢,宁宣端着茶又放了个炸雷,道:“我要当官了。”
段圆圆走不动了,坐回凳子上看他有没有发烧,看来真是喝多了,回来都会说笑话了。
表哥是想当官想疯了,还是在外头被人逼疯了,古代商人哪是这么好当的?
有时候段圆圆也觉得宁宣很可怜,拿着银子到处砸门路,人家收银子还要给他脸色看。
虽然宁宣回家从来不说这个,但光看他的脸色,段圆圆也能看出来哪一天是不太顺利的。
她忐忑道:“表哥年纪也还不算大,咱们家里的钱也够花了,你要是想,要不然就接着去念书得了。八十岁的状元一百岁的相公也不是没有啊!”
宁宣把人拉过来叹气,道:“我骗你干什么?过几天家里来人你就知道了。”
段圆圆弄懂了来龙去脉以后震撼得都回不过神了,竟然这么简单就能当官?
她想了想,这个官跟曹寅的江宁织造差不多,不过权利要小很多,段圆圆眼睛亮起来:“是不是就是锦官?”
花重锦官城的锦官总是很风流的,有了光环加持,段圆圆觉得表哥变帅了不少。
宁宣本来觉得这个官不是好事,看到表妹的眼神,他又觉得有点得意,清了清喉咙道:“朝代更迭多少次了,四川早没有那么繁华,哪里还有锦官?不过只是管衣服的芝麻官罢了。”
不过他看表妹对这个似乎好感很重,就红着脸偷偷说:“你要是觉得这个是锦官也不是不行,别在外头说就好。”
段圆圆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一晚上都兴奋得没睡着,到第二天早上想明白家里以后就是蜀王的狗腿子之后,她坐不住了。
爬起来骂:“奶奶的,这狗东西不就是要我们拿钱给他填窟窿么?”
白要钱不好意思,给个八品官就能随便要,贱不贱啊!
作者有话说:
不会涉及到很多皇孙贵族的内容,也不会写到朝堂上去,但宁家毕竟要往上爬,地方上还是要作为上官的形象出场打一下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