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荭真想结婚了?”
元黛今天带曲琮来吃炉端烧——中心大厦附近两公里大概有几百家馆子,曲琮跟着元黛几乎都吃过一半了,她拆开筷封,指了一下远处的海贝,“嗯,这不过这只是我的看法,我觉得,纪总是真的想安定下来了。”
元黛对纪荭的手术反应的确很淡然,只交代秘书点束花送去,曲琮猜她大概之后会微信问几句,毕竟这是个小手术,而且,像她们这样的女人,早习惯了什么事都依靠自己,元黛自己就是,“有一回我出了小车祸,还不是从头到尾都我自己,连逸林都没叫。”
逸林是张秘的名字,元黛不让她来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在职场,女王们习惯了掩盖自己所有的软弱,但她们一样也是人,到达顶峰之后,纪荭开始想要曾被她放弃的那些东西了。至少曲琮是这样看的,她已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即将还会有更多更多,纪荭一个人该怎么花完这些钱?她如果不找个过日子的男人,说不准就会沉迷于赌博,总归是些能给她的心脏带来刺激的东西。
“荭姐之前的两次婚姻,都找的是什么样的男人?”她问元黛。
“说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我们和她关系非常密切,但不论我还是简佩,其实都不怎么熟悉她的两任老公。”元黛告诉她,曲琮有种感觉,纪荭这个朋友,在某种程度上对元黛也很神秘,她也在探索纪荭的故事。“她都是在美国那边找的——与其说是找老公,我更愿意称为投资吧,都是硅谷那边找的IT男,自己创业的那种,一次持续了一年,还有一次一年半,那两个人的公司期间或者融资或者被收购,也不知道纪荭在里面发挥了什么作用,但是每次离婚都让她赚了一大笔,而且确实,她和两个前夫的关系都维持得不错。”
“这么说,她找的两个老公都是生意人——都是做大事的人了?”曲琮追问。
“应该是吧,你知道硅谷那些人,总是想改变世界。”元黛秀气地把青椒送进口中,“你觉得她现在想找过日子的人了吗?”
“可能纪总还没意识到吧,不过,她潜意识已开始渴望一份平淡的家庭生活了。”曲琮说不出具体的原因,这只是她的一种感觉,“我想只有这个是她无法对自己承认的需求,纪总在成长的过程中应该一向力求上游,走到这一步也是这个价值观的结果,包括她选伴侣都很有眼光,选的是那些一飞冲天的男人——就像是林教授,他也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
“你是在暗示她可能对天宇有过想法,但最后还是放过这个伏笔吗?”元黛问曲琮,曲琮笑而不语,元黛也笑了,“其实我也这么想——这也是佩佩介绍天宇给她认识的原因,天宇和她以前的老公太像了,不过他确实并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是啊,我想既然她确实没有和林教授发展什么的意思,那她想要的东西也就很清晰了,她做手术还是需要人陪的——不管是不是医院要求,但她可以叫秘书却没叫,就说明她还是需求一些私人关系。天底下的男人无非就是几种,好看又年轻的,纪总并不缺,有能力有才华的,林教授现成的,这两种她都不要,我想除非纪总突然转性想做霸总娇妻,不然,她潜意识需要的,就是那种踏踏实实,没什么本事,但可以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完全过日子的男人。”
曲琮第一次试着这么全面细致地分析一个人,她乐在其中,不禁越说越兴奋,为纪荭描绘未来,“他可以不用赚太多钱,一份可以糊自己口的工作就行了,但心气要平,能接受老婆赚得比自己多很多倍。纪总今年三十九,如果想法有转变,还来得及生个小孩——”
“这是不可能的,不要说了。”元黛又再一次迅速否定曲琮的话,“纪荭不可能想生孩子的,但她确实可能想要个老实点的男人。”
她若有所思,“谁说老实人没有春天?”
不可能‘想’生?而不是不能生?这么说纪荭的生育能力没问题?那她是为什么……
曲琮当然不是繁殖癌,只是以纪荭的角度来说,她现在渴望的也许就是这种血脉传承的感觉,她在这世上孤孤单单,没有任何联系,又很难再建筑起新的信任,一个孩子会是很好的解决方案。她可比简佩有钱多了,也强大多了,一个孩子纪荭完全抚养得起,曲琮不知道为什么元黛可以这么肯定。
她有些纳闷,但没有争辩,吃完饭和元黛一起走去停车库时,转而为元黛出谋划策,寻找适合的‘接盘侠’。
“一定要踏实,而且温顺,但要有小情趣,够体贴。长相我觉得反而不是很重要,纪总什么人间绝色没见过?”
想到她在纪荭第二个家里看到的几个照片框,曲琮嘴角抽了抽,坚定地说,“万花丛中过,追求的就不是脸了,韩国那个大明星不是还说过那句话吗,‘哥哥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而我却只有钱’。”
这种发言初看简直荒谬,但站在成功女性的角度去想,却不无道理,纪荭对一个踏实的男人来说,大概优点也不太多。毕竟只被钱吸引的人不可能踏实,合适人选也没想象中那么容易找。收入不高的大龄单身男性固然遍地都是,但大多数远远说不上有趣。而且更致命的是,元黛认识很多成功男士,她的交际圈里几乎没有平民。
曲琮也很难贡献出合适人选,甚至一边走一边开始寻找高端婚介,直到车里都拿不出一个方案,只好暂告一段落。曲琮打开车门坐进去,和元黛开玩笑,“总算运气还不错,李经理不怎么踏实,不然,恐怕黛老师你也得学佩姐,要献祭一个前任来讨纪总欢心。”
元黛又单身了一两个月了,谁也不知道她私下的动向。上次去A市,李铮开车送她们去火车站,嘴里是和曲琮聊天,但眼睛只看着元黛,在曲琮来看,李铮分明是旧情难了。
她和喻星远关系稳定,喻星远更黏她,曲琮是感情中的接受者,还有了一个处处不逊色李铮的周定撩她,现在她对李铮没那样焦灼的渴望,但还有那么一丝牵挂,曲琮也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李铮这样的男人就是符合她的胃口。会提到李铮,她是有点不可告人的私心在,想要探一探元黛的口风。
“李铮是绝不可能的。”没想到元黛回答得更斩钉截铁,“她自己也知道,李铮玩玩可以,长久不了——要结婚,天宇比李铮更合适。”
林教授比李铮大,年纪上自然是更合适的,但元黛明显不是这个意思,曲琮不禁一怔,元黛从后视镜看她一眼,索性把脚从油门上移开。“李铮太聪明了,迟早会发现她的过去——他也太干净了点,对纪荭来说,天宇和她更配。”
‘干净’是个道德感更强的字眼,这等于说纪荭的过去不那么干净,曲琮知道元黛这是要履行交易了,她一向是这样,谈判的时候难缠,但执行起来却很及时很大方。
“你有没有想过,纪荭是怎么在格兰德做到这个位置的?”
她丝毫不吊胃口,第一句话其实就把关键点破,之后的言辞都只能算是补充。“我和简佩的第一桶金来自格兰德,那纪荭呢?你算算时间,她在29岁就已经能够左右格兰德在大陆的法律业务分配,你今年25岁,小曲,如果你不跟着我混,不跟着纪荭混,你想想,4年以后你在干什么?”
如果她什么大腿都不抱,那大概率四年后又是一个朱子强,曲琮有些混乱——道理太浅显了,她不知道自己之前为何从未想过。
“我知道,你可能觉得我和简佩没有骨气,任由纪荭作威作福,我们只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做她的玩偶。可我们付出的也就只有这些而已,一些尊严罢了,得到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之前我们也谈过这个问题,如果你的资源来自于一个男人——”
元黛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她的脸色显得很严酷,让曲琮想起那晚放倒醉汉林天宇时元律的样子,她垂头看林教授的表情和现在很像,这是元黛直面生活中难堪而又真实那一面的表情。
“这是个男人的世界,小曲,格兰德的高管层没有女性——人性到哪里都一样,这个职位报酬丰厚、位高权重,没理由被纪荭一个外国人牢牢把持,她能稳坐这个位置,自然是因为她抱了一根很粗的大腿。”
曲琮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那男人是谁?”
“如果叫他Mr Big那就太俗气了,你可以叫他格先生,我们在一次实习中共同认识他——你去了新加坡,也参加过那样的晚宴,实习生和大客户,共处一室,律所向实习生炫耀着自己的成功,向大客户展示自己的未来,只是我想当时你没意识到,那种场合除了喝酒、八卦和同事间的隐私以外,还能发生很多事。”
格是格兰德的格吗?曲琮屏住呼吸,忍住提问的冲动,元黛现在的爆料太宝贵了,一个字都不能错过。
“我们在一次晚宴中共同认识他,但只有纪荭要到了他的联系方式,你看,我们三个女人,简佩家里最宽裕,她最早结婚,我来自小城市,但家人感情还不错,所以我只能做纪荭的下游供应商,纪荭出身最差,什么都要靠自己,她是最有想法的,很早就想好了自己的路,她愿意为之付出的东西。她毕业后直接进了格兰德,29岁就做到格兰德在华办公室的法律专员,34岁亚太区法务副总,36岁亚太区法务总裁。她在S市的住处,就是格先生每次来S市下榻的地方——我早觉得她可能给自己另买了一个房子,真正只属于她自己的房子,没想到她居然带你去了,挺有趣的……”
那种中看不中用的法式小别墅,也就只有老外喜欢了,曲琮恍然大悟,原来那是格先生的金笼子,她同时又有种窒息感:格先生一年应该也不来一次,但纪荭却因为他的喜好,只能永远住在那样阴冷不便的房间里,为了那点矫揉造作的,香烟画片美人似的旧上海风情。
“等等。”
她打断沉思中的元黛,“但是,她结了两次婚——”
“格先生没有禁止她结婚,她不是格先生的禁脔。”元黛简单地说,“只要她能兜得住,过什么样的生活格先生不干涉。”
“但是,那样的话,孩子……”
那曲琮就不懂了,既然不干涉生活,那么纪荭为什么不想要孩子?就算被禁止,那也应该是不能要,而并非是不想要。
元黛没有回答曲琮的话,她的表情更严酷了,她沉默了很久,发动汽车开出车位,在巨大的停车场里绕来绕去找着出口。曲琮几乎以为今天的对话就到这里为止了——
但元黛还是开口了。
“你知道吗,张经理死了。”
“张经理?”
话题的跳跃让曲琮有点跟不上,而且她起码认识40多个张经理,“哪个张经理?我们都认识吗?”
“没见过面,但你应该记得他——洲佳的张经理。”
洲佳的张经理,就是洲佳前任法务经理……也不能这么说,他管辖的部门并不止法务部,洲佳何总前妻的堂弟,里应外合侵吞了洲佳不少利益的那个?
曲琮不禁惊疑,“他?他怎么死了?他怎么死的?”
“车祸,对方酒驾。”元黛说,她在出口处缓下车速,午饭时间结束了,很多车排队出去。
曲琮说不出话,当然每天都有人在车祸中去世,但是——但是,张经理在争产最激烈的时间点上死于车祸,不能不让人想入非非。
“巨大的财富会让生命变得脆弱,我没做过统计,但是我有很多客户的亲人——或者自己,都是非正常死亡。”元黛用闲聊的口吻说,“纪荭能在29岁就获得那样的权力,也许你可以说那是因为她的美色,但她现在已经39岁了,而且你也已经懂行了,你明白的,男女间那点事只是进身之阶,只是上位者获取控制感的途径,她依然是要干活的,而且要把活儿干得很好,而且,她要干很多活儿。”
她看了曲琮一眼,幽幽地说,“她想让你当她的狗,可她又何尝不是格先生的一条狗呢?”
“简佩是敢结婚生子的,她的阶层跃升不大,她过着正常的生活,所以她从不觉得自己多么成功。我也可以这么做——我是有些钱,但终究,拿到手的也就这些,顶级中产,这就是全部了,在真正的有钱人眼里我只是个高级打工仔。”
“但她不一样,她得到了那么多,甚至于对所有人都需要保密,但所有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你看到了她的能量,没看到她身上的绳索。她有的一切都不是幸运得来的,她赚的每一分钱都有代价。”
曲琮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才喃喃说,“所以……她就是《绝命毒师》里的索尔?”
“我不知道,我也不会去问。我们非诉律师做的是苦活,和工地搬砖的一样,赚的是劳力钱——因为我们不直接创造价值。你要知道,在法律这行,直接创造价值的工作有时候是很危险的。”
元黛说,“但纪荭应该也不是什么都做,否则,她会比现在更有钱。博弈存在于万事万物之间,我和她有博弈,你和她有博弈,她和格先生一样也有博弈。但是,我们没有太多钱和太多权力,博弈失败只能承受结果,但世上有些人是会掀棋盘的。”
元黛断言说,“你能想象格先生会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做什么吗?你不敢想,我不敢想,纪荭也绝不会让自己去想,她不会让自己拥有这么明显的弱点,她不可能生小孩的。”
她其实也不知道实情,曲琮意识到,元黛也只是在猜——她也不愿知道实情,在很多时候知道得太多也很危险,就像是张经理,世界对这种人危机四伏。而元黛一向是很滑溜的,她特别善于自保,就像现在,她也一样瞒了很多,格先生的真实身份,元黛这些年来观察到的细节,她的猜测。甚至她告诉自己这些,除了驱使她去探听纪荭的隐秘之外,也因为曲琮确实需要知道这些事情,免得——
“会告诉你这些,并不是我喜欢消费朋友的隐秘,我也不会在背后道德审判纪荭。”
刚想到这里,元黛就开口说起,她已通过收费口,拐上路面,强烈的日光几乎刺得曲琮掉眼泪。“但是以后你们接触的机会很多,有些事情你必须知道,这样不会触雷。”
现在曲琮已知道她没谈‘你为什么买第二处房子却不常住这里’,‘你有没有想生个小孩’这样的话题,实在是很明智也很幸运,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景色,心跳到现在都没平复下来。
——张经理死了,纪荭不会生小孩,这两件事被元黛串在一起说,充满了强烈的暗示。曲琮看过很多动作电影,跨国企业位列KB组织和神秘宗教之后,是排行第三的反派老巢,不过她从没和自己联系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巨大的财富会让生命变得脆弱’。
她也是生命,她也很脆弱——而且,她的工作是纪荭联系的,元黛还问过她,知不知道纪荭想要什么。
纪荭想要什么?
真的只是一些便捷的行业消息吗?
曲琮手心冒着冷汗,她不知道元黛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告诉她这些纪荭的故事可能会吓着曲琮,让她联想到自己——
她扭头望着元黛的侧脸,就像是从水面下仰首望着扭曲的太阳,这开悟来得这么缓慢:啊,所以当时,元黛并不是那么希望她留下来。
但她还是留下来了,是她自己留下来的,元黛给了她出局的机会,元黛觉得纪荭对她来说过于危险,她已隐晦暗示曲琮,也许辞职并不是太坏的选择。
也许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是她自己太愚蠢,以为自己能玩得转,她实在低估了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只看到王冠上的宝石,却从不知道功名路原来荆棘遍布,她想象中的成功,在现实中永不可能成真。
曲妈妈实在是对的——曲琮想,这认识来得痛彻心扉:她确实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