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 学书法这件事,就是师父领进门, 修行靠各人。最稳妥的做法莫过于刚刚开始学的时候, 就有个明白人教那些最基础的东西, 什么样的文房四宝用起来最适合自己, 握笔的姿势为何,下笔用力如何用……那等最细微转折处的种种体会,得有个经历过这一切的人从头至尾带着, 一点一点讲, 一点一点教,否则光凭个孩子, 且得走弯路。
石咏就是这么个站在入门处的明白人。
如今他教雍亲王府的弘历阿哥学书, 已经有十个月了,将弘历阿哥的基础打得很好, 如今小阿哥握着石咏赠他的湖笔, 写下一行字, 已经足有别的孩子习练了两三年的水准。
当然了,据石咏判断,弘历阿哥将来的字一定能写得不错, 但若是说要在书法造诣上有所成就, 三岁看老,他觉得弘历阿哥没这可能。虽然他深信雪团子将来一定能写得一手“好”字,但是要有所创新和突破,雪团子远不如郑板桥。
这就更加深了石咏身上所担负的责任感, 在教弘历阿哥学书的过程中,他少不了更多带些名家字画来,教导弘历阿哥如何欣赏,尤其是那些留白,更是被强调了无数遍,不能随意题字、盖章。
弘历阿哥脾气甚是温和,有时石咏唠叨,他也不会在意,只是微笑着,点头表示记住了。
十个月下来,不知怎么地,弘历阿哥得遇名师的说法就不胫而走。据说是雍亲王本人有回路过弘历的书房,见到弘历习字,好生赞了两句,而弘历则对答曰,都是石师父教的。雍亲王便也顺嘴将这个“石师父”赞了两句。
其实石咏自己心里清楚,四五岁的孩子,字写得再好,毕竟手上的力道有限,写出来的又能好到哪儿去。雍亲王那回,其实是看见弘历用毛笔蘸了清水,悬腕在青石板上练字,这种节俭的做法深得雍亲王的欢心,而弘历又说是石咏教的,石板也是石咏送的,石咏可不得得那两句夸奖么?
只是石咏本人的名气,却在雍亲王府一下子打响了。除了弘历之母钮钴禄氏暗暗庆幸,替儿子挑了一位名师之外,另一位庶福晋耿氏也替儿子动起了心思,想要石咏也顺带手教一下比弘历小一岁的五阿哥弘昼,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么。
雍亲王曾使王府管事问过一次石咏,石咏当时也是一根筋,当即答曰弘昼阿哥年纪还小,手上力道还不足,若是学书学得太早了,未必是件美事,不若转过年再看。后来也不知道雍亲王是怎么决定的,总之弘昼阿哥迄今为止还未被送来石咏这里。
然而今日十三阿哥却是在委婉提醒石咏,切莫介入雍王府几个小阿哥之间的暗流涌动。
雍王府嫡福晋膝下没有嫡子,但将来总要有个人继承雍亲王的爵位,几个阿哥年纪差得都不算大,小的讨了雍亲王的夸奖,年纪长的心里自然过不去。十三阿哥的意思是,三阿哥那里,没准会找石咏的麻烦。
石咏心里颇为无语:话说这是无妄之灾啊!学书这回事,从头至尾他都只有听命的份儿,到头来怎么竟又是惹上了麻烦?
这日又到了他去雍亲王府,在门房处报了名姓,却是一位面生的管事将他往里府里领,将他领至日常教习弘历阿哥学书的书房外,转身对石咏说:“石大人,四阿哥此刻尚在福晋处,请在此稍候,小的使人去请四阿哥过来。”
石咏点点头,这样的事也常有,他虽然被弘历唤作“师父”,但时常也只有他等弘历,没有弘历恭候他的道理。
他在书房中一面等候,一面想着心事。若照十三阿哥所暗示的,必是已经有人注意到他对弘历的教导与“关照”,以及弘历因此在雍亲王跟前的得脸。但是学书这种事,又并非正经开蒙,石咏原本就打算只教两年,就从雍亲王府抽身的,如今看来,这一淌浑水,更是莫要多趟的才好。
石咏正想着,忽听身后一声轻咳。他一转身,见到个十来岁的锦衣少年,立在自己身后。
“你就是石咏?”
清脆的童音,配上高高在上的口吻,便是十足的怪异。
石咏仔细打量面前这个锦衣玉带的小小少年,只见他有着爱新觉罗家常见的瓜子脸,眉眼细细,模样甚是清俊,只是两片薄薄的嘴唇使劲儿抿着,便透出十分的倨傲。
“是,我是石咏。”
石咏大致猜到来人是谁了,因此这话他回得没有半分脾气。
少年背后还跟着一名太监,此刻尖声道:“怎么,见了三阿哥,竟然不知道行礼吗?”
果然是三阿哥弘时。
石咏此刻忍着气,翻下袖口,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儿下去,口中称:“见过三阿哥。”
在这个时空混,他行礼行得次数也不少,可这一回是真正瞬间便觉得憋屈。
此前他见弘历阿哥也需要上前行礼,但是弘历每一次都会偏过身,不受他的礼,以示尊敬两人之间的“师徒之谊”。可是眼前弘时却大喇喇地受了,待石咏礼毕,这才颇具威势地摆摆手,说:“免礼吧!”
石咏一阵无语,但想他又何必跟个孩子一般见识,当即顺势起身,立在弘时跟前,柔声问:“三阿哥到此,不知有何指教?”
弘时目光犀利,紧紧地盯着石咏,上下打量着,眼里露出些许诧异,似乎没想到石咏竟然如此年轻。片刻后他竟然也放缓了语气,故作和蔼地问:“听闻石先生一直在指点四弟学书,不知石先生师从何人,竟有这底气,到雍王府来指点书法之道?”
石咏听他一副“就凭你”的口气,感觉这大约是来找茬儿的,当即应道:“书法一道,钟张羲献、颜欧柳赵、苏黄米蔡,无一不可为师。”
弘时:……口气好大!
“然而卑职到此,绝不敢称‘指点’,只是将以前自己学书的心得与四阿哥稍许分享一二,帮助四阿哥打好基础,将来四阿哥师从名家之际,可以省些心力,事半功倍。”
他前半句答得傲岸,将弘时唬得一愣一愣的,后半句又很谦卑,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弘时抬起眼,盯着石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他。
其实今日弘时过来,却是侧福晋李氏提点,要弘时见见石咏,聊几句,问问石咏愿不愿意也指点指点他。可是弘时见到石咏,第一句话就说拧巴了,再加上弘时本就不忿阿玛夸奖四弟,他对石咏也始终闷着一股无名之火。
“既然如此,若是弘时诚心求教,石先生可愿也指点我一二?”弘时忍着气问。
石咏点点头:“只要三阿哥不嫌弃。”
弘时着实没想到石咏竟然答得那样干脆,态度坦坦荡荡,全无藏私的意思,似乎对于教三阿哥还是四阿哥全然无所谓,一时便微微发怔。
只听石咏接着又解释:“卑职教四阿哥的,主要是执笔的姿态,悬腕的角度,运笔的力道,用墨的方法,并由四阿哥练习正楷笔划的各类笔势,由卑职点评。三阿哥若是在这其中有任何不解之处,皆可提出,卑职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弘时一怔,他心头唯一的问题,就是字丑讨不了自家老爹欢心怎么办。至于他自己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也并不十分清楚,所以此刻也不知该怎么请教石咏。
一想到这里,弘时立即烦躁起来,心想,四弟所学,明明都是刚刚启蒙时人人都学过的内容,也未见有多深奥,自己身边有那许多饱学的宿儒、书法的名家在帮辅,又何必来求眼前这年轻人?
弘时一时心里暗暗埋怨李氏,心想额娘实在是耳根子浅,听风就是雨。
当下他冷着脸道:“罢了!我也没这许多功夫,今日不过随便来看看,石先生既然教着四弟,便请好好教下去吧!”
说毕他一转身,就从那小书房里迈步出来,出来的时候正看见弘历候在书房外,向自己躬身俯首相送。弘时登时便低低地哼了一声:“马屁精的师父,不过是大马屁精罢了!”
这话刚巧被弘历听到,他只眼光茫然地望着弘时的背影,似乎全然不解这话的意思。
可是王府里长大的孩子,谁会真不懂这些个?弘时不过是在讽刺弘历故意用石板习字,迎合雍亲王的节俭作风,顺带饶上石咏,说是石咏指点的弘历罢了。
石咏丝毫没听见这话,但是他望着弘时的背影,也挺替他惋惜的。
石咏并不认为自己的字会比那些苦练多年的读书人写得好多少,但是他有一项长处:比起那些一把胡子的饱学宿儒和书法名家,他更清楚初学书法时的“痛点”,也晓得怎样一一克服。当初教石喻的时候,他就曾一一验证了这些“教学方法”,待到现在教弘历,更是驾轻就熟。
眼下弘时十来岁,习字约有三四年了,若说写出来的字不美观,大多与用笔方法姿态不正确有关。坏习惯从现在开始掰,兴许还能掰过来,但若是再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再要挽回便难了。
弘时这个孩子,据史载,二十出头的时候就因为年少放纵,行事不谨慎,被父亲削去了宗籍,年纪轻轻便亡故了,死因据说是意外,也有人将这推到雍正头上,说是雍正杀子为弘历铺路来着。
石咏一向觉得,历史上有的是意外与巧合,可是大多数意外与巧合背后,都有其必然原因,即便历史上有一两个节点发生改变,但是历史前进的大方向却不会发生偏差。
就如眼前弘时的个性,依石咏之见,怕是绝难讨好了雍亲王去。这个孩子尖锐、急躁而不知轻重,搁在外表温和谦逊的弘历身边,实在是差别明显,叫人没法儿喜欢。
一时弘历进来,与石咏见礼。弘历敛下眼帘问:“师父可好?”
石咏随口道:“师父很好,来,让师父看看你前些时候的功课做得如何了。”
弘历当即扭头看看跟来的随身内侍,那小太监立即将手中拎着的一大包东西提至桌面上,随即手脚麻利地将里面的文房四宝、磁盒水丞,并一片薄薄的青石板取出来。
于此同时,石咏则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褡裢里取出厚厚一卷雪浪纸出来,对弘历说:“从今儿起,咱们在这纸上练习。”
弘历闻言有点诧异,抬起头望着石咏,那眼神似乎在问:难道不怕抛费了好纸?
石咏郑重地说:“四阿哥,此前你已将运笔之法练得很扎实,从今往后,可以多多在纸上练习。这种雪浪纸又大又托色,写字画写意画都是好的,四阿哥不妨从这种纸张开始练起,熟悉熟悉纸对水与墨的吸收,真正驾驭了纸张、水和墨的关系,才能确保你能写出好字。”
弘历一对黑白分明的眼仁盯着石咏,片刻间没说话,眼神之中,竟然有一点犹豫。
而石咏与弘历,好歹也相处了大半年了,这孩子虽然自小长在王府,比寻常五六岁的孩子更多一份心思深沉,可是他的一心一念却也瞒不过石咏。
石咏知道他心底有疑问:既然上回雍亲王见他用石板习字,开口赞了他,足见此举是得父王欢心的,到了这时又何必要换?
弘历的眉头亦微不可察地皱了皱,似是想起了刚刚离去的弘时:难道这位师父是在忌惮三哥?可这雪浪纸偏又是石咏事先就准备好了才带来的,足以证明师父早有准备,不是什么临时起意。
于是,弘历咬咬下唇,实在没忍住,开口问:“师父,这种纸很贵吧!”
石咏心想:是挺贵的,买的时候他还有点儿心疼。
然而他却开口说:“记得师父以前教过你的吗?只要你预先将怎么下笔、怎么运笔都想好了,然后集中精神,不要草率下笔,就不会轻易抛费纸张。”
“说实话,这世上的好纸多了去了,雪浪纸不过其中一种,”石咏想了想说,“只有你见识过真正好的,才知道该如何善用、如何珍惜。”
这话却不好懂,弘历望着石咏,眼睫毛一上一下地刷啊刷啊刷。
然而石咏此次却是有备而来,他早就想好了,要从小处着手,让弘历真正见识一些“好”东西。
此前他教弘历,只觉得这个弘历是个从小知道俭省的好孩子,得知雍亲王对弘历的那一番赞誉之后,他也不过认为,弘历长在王府里,难免心智早熟,晓得投其父雍亲王所好,不是什么稀罕事。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觉得,弘历的审美,可能真的有点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