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教奴的话, 奴全都记得。”阿兰的眼睛哭成了肿桃仁,“可是奴做不到……”
“你别这样说话。”贺兰定听到她“奴啊奴”的就脑壳疼。
“我知你的难处。”前脚死了男人,紧跟着又生了孩子, 部落里还大权旁落。无论是心理上, 还是生理上, 阿兰都承受了巨大的痛楚。
“奴…婢子…也想如大郎所言一般好好过日子。”阿兰捂着嘴, 企图憋住自己的呜咽声, “可是,一眼瞧不见黑塔我就心慌慌。只要看不着黑塔,我就觉得他出事了。”
“掉马下了、被鹰叼了、被狗咬了、吃饼噎了……大郎…我这是疯了!”说完, 阿兰身子一软, 缓缓瘫倒。
“你不是疯了。”贺兰定心下不忍, 温声道,“你只是太害怕、太焦虑了。”
“你不是故意要这样的。”贺兰定上辈子就见过产后抑郁的事情。生孩子前明明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同事,生完孩子就像变了个人,声嘶底里、疑神疑鬼, 和全世界做敌人。她们不是故意的,是生产的激素控制了她们。
更不要说眼前的阿兰, 她的整个孕期本就承受着巨大的负罪感。临产前斛律术枉死, 她甚至觉得是报应来了。
后又有斛律金夺权之事,巨大的负罪感和产后激素紊乱快要把她折磨疯了。
“阿兰,你冷静听我说可以吗?”贺兰定的声音如夏日草原的晚风,缓缓拂过阿兰焦土般的内心。
“首先,你要相信自己。你有能力, 很厉害。就算不相信自己, 也该相信阿母。你是阿母一手调教出来的大丫鬟。”
“婢子对不起大娘子。”贺兰定哪壶不该提哪壶, 阿兰刚刚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要崩溃。
“那是以前的事了。”贺兰定摆摆手, 不在意道,“再说,阿术叔如今也和阿母团聚了……”话说到这儿,贺兰定觉得有些不对味儿,阿兰也愣住顾不上掉眼泪了。
“啊…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这回又是我阿爹抢先一步呢。”贺兰定尴尬挠头——刚刚忘了,自家老爹已经先行一步下去了。
“嗯…这个是长辈的事儿,我也管不了。”贺兰定重新拉回话题,“我是说你,阿兰,阿母去世前,没有将黑塔托付给我,也没有托付给段家,而是托付给你,你道为何?”
被刚刚一打岔,阿兰也忘了哭,情绪神奇的平复了,答道,“因为黑塔姓斛律。”
贺兰的家产与黑塔无关,段家更和黑塔无关,将黑塔交给自己,自己抚养黑塔在斛律部落长大,以后成为斛律部落的首领——这是阿兰对段氏托孤的理解。
“最根本的原因是你靠得住啊!”贺兰定道,“阿母信你品性、知你手段,才会把黑塔交给你的啊!”
“倘若不是阿术叔意外去世,一切都会如阿母所料的一般。你会抚养黑塔长大,笼络住阿术叔,最后将斛律部落掌握手中。”说到这儿,贺兰定不经感概,自己这个身体的母亲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只是生错了年代,放到千年之后,定然是个厉害的女强人。
“一切都在大娘子的掌握之中?”阿兰愣神。
贺兰定也不确定,但是段氏如今也不能跳起来反驳了,那自然是怎么有利怎么说了。
贺兰定笃定道,“没错,你要相信阿母,相信自己的能力!你没有疯,你只是没有安全感。”
贺兰定给阿兰指出了一条路,“离开斛律部落。”
“什么?!”阿兰大惊。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情。
“斛律金人品不错,他说会好好栽培黑塔,就会说到做到。然而,有你横在中间,他总是束手束脚,等黑塔再长大两岁,也会左右为难。”
一个是教自己本事的堂叔,一个是疼爱自己的姨母,两人不对付,黑塔在中间难做。
“你再想想,你如今在斛律部落能做什么呢?能给黑塔和陆木增加夺位的筹码?为他们的未来做什么?”陆木是阿兰生的的孩子,黑塔的异母弟弟。
不容阿兰多想,贺兰定继续猛力输出,“我准备在雍州开一间食肆和百货,正在物色合适的掌柜,我觉得阿兰你正合适!”
这是贺兰定左思右想后的决定——有黑塔在,阿兰就是值得信任之人。且阿兰本事不小,至少御人有道,看她手下十几个婢女嘴巴紧得像河蚌一样就知道了。
“开店的本钱,我出,店铺的房契什么的都写你的名字。”贺兰定是有备而来,已然有了详细的计划,“食肆的方子免费给你,货物成本价给你,赚多赚少都是你自己的。”
“至于以后,那铺子你是给黑塔还是给陆木,抑或谁也不给,你自己决定。反正我会教黑塔本事。”
贺兰定的信息量太大,阿兰根本回不过神——不是我疯了,是大郎疯了!
贺兰定自然是没有疯的,所有的决定他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1、他准备在雍州开食肆和百货店——已经在雍州刺史皇甫集那边过了明路,得到了同意。
2、雍州和朔州、东荆州的情况都不同。朔州多胡人,东荆州多蛮夷,贺兰族人在两地行商并不打眼。
而雍州靠近洛阳,汉人居多,当地胡人也大多被汉化。如此,雍州店铺的掌柜最好是个汉人,贺兰部落中并无适合人选,大家伙甚至连官话说得都不算标准。就在这个时候,阿兰走进了贺兰定的视野。
“你可以的。”贺兰定为了安阿兰的心,透露道,“雍州刺史那边已经都打点好了,你安心去开店便是。”
“我…我…我…”阿兰完全傻眼了,不知道要说什么。
见状,贺兰定并不着急,反问道,“你还能有其他更好的路吗?”
眼下,斛律金和阿兰之间的矛盾几乎无解,并且随着黑塔长大,两个人在如何教育黑塔上的分歧也会越来愈大,这无疑不利于黑塔的成长。
“一个有权有势,能够给予各方面支持的姨母,和一个每天声嘶底里、管东管西的姨母,黑塔会更需要、更喜欢哪个?”贺兰定的话非常冷酷,却也一针见血。
阿兰动摇了。
“你要自己先成为一个厉害的人,长成一棵大树,才能庇护你所想庇护之人。”
陪伴重要吗?无疑是重要的。但是当两个养育人之间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彼此一个空间,各凭本事罢了!
贺兰定愿意给阿兰这个机会,不想她继续陷在斛律部落蹉跎下去,且这也是个双赢的局面。
“阿兰。”贺兰定的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听得阿兰浑身一惊。
“这世道,要乱啦。”贺兰定在雍州开店并不是想赚钱,而是需要收集情报。
此次贺兰定能推算出“洛阳不稳,柔然将袭”,大部分是运气使然。
可是运气是世上最虚无缥缈之物,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实力才是切切实实的。贺兰定必须尽快建立起一张情报网络。
“要乱了?”阿兰呆楞如鹦鹉学舌。
“要乱了。”贺兰定的语气不容质疑,“纵观古今,幼帝登基,或权臣当道,或外戚弄权,哪回安稳过的?”
“我们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贺兰定幽幽道,“此去雍州,为你,为黑塔,为陆木,也为我,为千万敕勒川百姓。”
“我能行吗?”阿兰已经被说动了——与其坐困一地,不如走出去搏一把!
可是…
“我只是个婢女。”阿兰担心自己无法胜任。
贺兰定却道,“不会就学,谁也不是生来就会的。再有,阿兰你跟着阿母已略通诗文,还会记账,待人接物之道也不差,已然胜过许多人了。”
贺兰定拿库姆举例,“怀朔第一女掌柜,三年前还是目不识丁的小姑娘,在看如今?”
想起女掌柜神采飞扬的模样,阿兰心底升起一个声音——我必不比她差!
“这条路,你好好思量一下,我等你的答复。”说罢,贺兰定起身要走。
“等等!”却被叫住。
阿兰拎着衣角,低声问,“那孩子们呢?”她舍不得黑塔和陆木,可也知道自己带不走他们。
贺兰定道,“会有团圆的一日的。”
“等你强过斛律,他们会求着把孩子送给你。”世道总是如此现实。
“强过斛律?”贺兰定走了,留下阿兰一人在帐中喃喃呓语。
一脚踏出帐篷就听到了孩童们的欢呼声。空地上,小孩儿们正在玩射箭游戏,就连才三头身,穿得圆滚滚像个冬瓜的黑塔手里都拎着一把小弓。
除了阿昭和阿暄,斛律家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也加入了游戏,比赛谁射箭射得最准。
“嗷呜~~~”一阵叫好声,是斛律家的一个小子“当”一下稳稳射中了靶心。
“我也可以!”阿暄提着弓箭上前,想了想又后退了七八步——不然都中靶心,怎么能体现出自己更厉害。
双脚站立,提臂弯弓,拉弦瞄准,此时的阿暄就像一只悄然瞄准猎物的小兽。“崩”一声,弓箭射出,也是正中靶心。
“耶!”阿暄高兴地跳起来,跑到黑塔跟前,勾着脖子问小孩儿,“你阿兄我厉害吧!”
阿暄做梦都想有人叫他阿兄,活似一旦顶了阿兄的名头自己就更厉害了。
“呸!你不要脸!”斛律家的小孩儿上前挡在黑塔跟前,“我才是黑塔的阿兄,你谁啊你!”这孩子估摸是黑塔的堂兄。
“我才是!”阿暄胸口一挺,如愤怒的小公牛就要和那小孩儿顶上。
“喂!你们玩儿不玩儿了?”一个脆脆的女声插入男孩儿们的争吵,正是阿昭,“不玩儿了?我就去切奶油蛋糕了。”
“蛋糕?!我要吃!”一场硝烟就这么扑灭了。
看着很快又玩成一团的孩子们,贺兰定冲斛律金笑道,“你我兄弟部落,不分彼此。”
贺兰定心想,要是自己能将敕勒川草原拧成一股绳,那这世间还有谁能欺辱得了他们?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