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出发, 贺兰定的人马一路疾行。阿暄带着黑塔和陆木去雍州,贺兰定先去洛阳,队伍一分为二。
行至洛阳城外正值早春, 草色遥看近却无。
护卫和大部分货品留在城外, 贺兰定带着侯景在内的八名护卫轻装进城, 与高欢约定了再碰头的时间后分道扬镳。
贺兰食肆洛阳分店设在洛阳城南宣阳门之外的四夷馆。根据库姆传回的消息, 食肆经营情况不错。
食肆中的食物新鲜、份量足、价格公道, 开张后不久就有了一批稳定的顾客。且因着是小本买卖,食肆几乎没有赊账的,这便少去了要账之苦。
四夷馆中热闹非凡, 贺兰定穿过汹涌的人群, 遇见了皮肤黑得发亮的昆仑奴, 见到了红发绿眼的外国人,甚至还有几个留着美豆良发型,裤腿上系着蝴蝶结的扶桑矮子。
四夷馆从北向南不过三百米,贺兰定足足挤了快半个时辰才抵达了位于里坊南门的贺兰食肆。
食肆外支着一张长条桌, 桌边坐了六七个中年汉子,一人跟前摆了一个竹筒, 竹筒里装着卤煮的串串香, 桌上还散着不少吃剩的签子,看来吃了不少。
几个人翘着二郎腿,一边撸串,一边聊天,惬意极了。
贺兰定凑上前听了一耳朵, 似乎在说什么马儿的事情。
“嗨, 小兄弟, 一起来吃!”忽得有一汉子发觉贺兰定, 再见贺兰定虽是窄袖圆领的胡人打扮,但通身气派,手上足足戴了四个金指环——先前在霸城时阿昭给贺兰定置办的行头。
贺兰定回了个灿烂的笑容,不客气地在一角坐下,指着竹筒问,“可好吃?”
“好吃极了!”汉子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整个四夷馆都找不出比这家还要好的食肆了!”说罢极力推荐贺兰定尝尝食肆的特色鱼丸。
“都是洛水里当天捕捞的新鲜鱼,鱼肉剁泥,剔除芒刺,捶打成丸,鲜美弹牙!”竟然免费帮着给食肆打广告。
贺兰定心道,看来着鱼圆串串是库姆更具当地特产开发的新菜色,很受欢迎嘛。
正想着,店内传来一声惊呼,却是库姆发现来贺兰定一行人。
听闻熟悉乡音的一瞬,库姆还以自己是听岔了。待看到大马金刀坐在食肆外的自家郎主,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惊讶过后,库姆并不声张,手脚利索地装了一竹筒串串香,又从烤石子里翻出一块烤饼、一根烤肠,摆在盘中,端到贺兰定面前摆上。
“大娘子好偏心!”吃客们见状不禁调笑几句,“对我们怎不见这般殷勤。”
“呸!”库姆两手插腰,脖子昂得像只琢人的大白鹅,大声回怼,“这是我家乡来人,能和你们一样?!”
“哦,这位小兄弟是怀朔来的?”吃客们立马对贺兰定来了兴趣,七嘴八舌问了起来。
“听说怀朔新鲜玩意可多了。”
“怀朔是不是有糖卖?”
“怀朔的洁面皂是不是很便宜?”
贺兰定忙说自己是过来跑商的,“货物都在城外存着呢,洁面皂、护肤乳、毛毡马甲,什么都有。兄弟们要是想买,就去瞧瞧。”
“当真便宜?”
贺兰定:“反正比洛阳城里卖得便宜。”转手就是赚。
“手里没钱啊!”一个汉子扼腕叹息。
另一个人诧异,“胡四,前天才发的工钱呢,你就花没了。”
“你又不赌马了?”
顿时一张桌子上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个喊没钱的汉子身上。
名叫胡四的汉子被看得不自在,不自觉勾着身子躲避众人的目光,嘴里嘟囔道,“谁知到会输啊,不是都说河间王家的马厉害么,连吃食的马槽都是银子打的,谁知这么不中用。”
“胡四!那赌马哪里是咱们能沾惹的!你糊涂啊!”有人痛心疾首。
贺兰定一边吃串串,一边听着,不多时就搞明白了其中的来龙去脉。
原来,从去岁起,洛阳城里就掀起了一股赛马热潮。其实就是搞赌博,押哪头马跑得快,押中就巨额奖金。
一开始,这项活动只在世家以及有钱的富商中流行。然而,上有所好,下必盛焉。没过多久,这股赌博的热潮席卷平民阶级。
平头百姓自然进不了赌马场,但是有人在外头组织开局,代买筹码。一旦押中,按照出资比例分配奖金。
胡四哼哼唧唧着,“还不是王五运气好,就中了一回,到手的奖金能回家置办百亩良田呢。”一夜暴富的前例在,如何令人不心动。
一张桌上的人顿时不支声了——谁不想成为第二个王五啊!
一直沉默的贺兰定开口打破沉默,他问,“那王五回乡没?去买田了嘛?”真的有人沾上赌后还能脱身?
“啊。”胡四一愣,面露茫然,问声旁的同伴,“王五回乡了吗?”
“不知道啊。”
“我见他去花街找相好的去了。”
“他怎么不赶紧回乡?”
“家里的婆娘哪有花街的姑娘可口。”
说着说着,话题就歪到了花街的几家妓馆,谁家的姑娘水蛇一样缠人,谁家的姑娘声音软绵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贺兰定没有继续听,带着随从绕道后街,从后门进了食肆。
“郎主!”库姆高兴上前行礼。
“干得不错!”贺兰定不吝夸奖。
食肆面积不大,前头铺面六七个平方,后面也就十三四个平方,又当仓库,又当食物处理间。
等到晚上食肆打烊,库姆就在前面铺面打地铺,三个伙计兼护卫则挤在后间睡觉。总之,生活环境比较艰难。
再看刚刚前头食客对库姆口上花花的态度,也知道库姆一个女掌柜在洛阳开店实在不容易。然而,库姆不仅将店铺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因地制宜开发了不少新品种,比如鱼丸和石头烤饼。
库姆嘿嘿一笑,谦虚道,“大差不差,和在怀朔的时候也没什么不同。”
怎么会没什么不同呢。在怀朔之时,有贺兰定这个靠山在,谁敢为难贺兰食肆,对库姆怎么着?
可是洛阳城大,四夷馆鱼龙混杂,想在这儿立住脚跟,那是真不容易的。
库姆道,“大家都知道我家姑娘是宫里的三品女官,在陛下跟前走动的,也不敢怎么为难我的。”
提起阿昭的事情,库姆神色一变,想起一件事来。
“五日前,有两个女子拿着阿昭姑娘的手信过来店里。”说着库姆压低声音,“是宫里出来的老嬷嬷。”
大魏宫女的制度和历朝历代相似,规定了宫女的入宫和出宫年龄。一般,入宫年龄需在十二岁一下,磋磨到二十五岁之后出宫,重新回到社会生活。
这两个找到贺兰食肆的宫女,都三十出头了,一直在宫里的尚药局做活。终于熬到了出宫的日子,可是宫外举目无亲。
两个女子带着多年在宫中积攒下的不小一笔财富出宫,无异于小白兔进了原始森林。估计还没能走出洛阳城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阿昭作为三品女史,除了日常伴胡太后左右,记录她的一言一行,还负责一部分的宫女培训和考核。在知晓两位嬷嬷的困境后,阿昭心思一动,手书一份介绍她们去投奔四夷馆的贺兰食肆。
“原先是在尚药局干活的?”贺兰定心思一动,明白了阿昭的用意。
贺兰定一直想要发展贺兰部落的医疗水平,可是迟迟没有进展。孙良医那边不愿意开馆授课,当然,孙良医的水平也很一般,赤脚医生的水准都达不到。
贺兰定有想出个挖国家墙角的办法——去寻摸一些犯错被处刑或是流放的御医。
这事儿是舅舅段宁去办的,还真搜罗了两个御医带回怀朔。可是,人家御医给看病治病可以,让他们掏出看家本事去教旁人却是死都不可能的。
而且这两位御医还不给普通老百姓看诊,逼急了他们能找根裤腰带把自己吊死——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如今的技艺传承都是“父死子袭,世代相传”,要是没了儿子,就算是把手艺带到坟里去,也不教给外人的。
因此,如今贺兰部落的医疗只有靠对外采购成品药以及加大酒精生产来保障。
贺兰定没想到阿昭在进宫后还想着为部落谋发展。那两个在尚药局工作的嬷嬷可能是掌握了一定的医术的。
“她们如今在何处?愿意跟我会怀朔吗?”贺兰定询问。
库姆道,“店里地方小,突然多了两个生面孔也扎眼。如今她们在街尾的客栈暂住。”
“她们自是信任阿昭姑娘的,原本的打算是等怀朔那边的商队过来洛阳时,捎带着她们一起回去的。”没想到商队的领头人竟是郎主自己。
“如此便好。”贺兰定越大想念阿昭了,不知小孩儿自己在宫里过得如何。
虽然阿昭定时有家书送出宫,但贺兰定总担心她报喜不报忧。
报喜不报忧是肯定的。在皇宫那种地方,怎么可能都是顺心顺意的开心事儿呢。只不过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才绝口不提的。
说完两个宫女的事情,贺兰定问起库姆洛阳城里的情况。
“都挺好的。从去年下半年起,生意便越来越好了。城里也很太平。”贺兰食肆设在四夷馆,库姆每天接触到的也南来北往的商人,能够收集到的情报着实有限。
贺兰定理解库姆的局限性,如今她能够在四夷馆把食肆立起来,经营得有声有色已经非常不错了。
贺兰定道,“有事情咱们晚上在聊,你先去照料前头的生意。”女掌柜离开消失许久,前头的食客该奇怪了。
正说着话,外头一阵热闹,听出来似乎是一群小郎君的声音。
库姆边往前头去,边笑着解释,“是太学散学了,有几个小郎君可喜欢咱们店了,他们是武川的。”
武川来的?贺兰定眉头微挑来了兴趣。
贺兰定从后门绕到前头门店,果见几个高矮不一的少年围在食肆门口,挑选着串串。
“哎!我告诉你们,要吃这家的烤馕饼!和家里一个味儿!”一个矮个的黑皮少年嚷嚷着推销自己的经验。
“黑獭,你是不是舍不得请客,才使劲儿让咱们吃饼?”同伴揶揄道。
“对对对!”立马有人点头附和,“就是,馕饼哪有肉好吃!”
贺兰定诧异地看向那位黑皮少年,没想到他竟然和黑塔一个名字。
“阿斗泥大哥!”黑皮少年向外围的一个高个少年撒娇,意思让大哥帮忙这些坏嘴的小伙伴们。
“宇文泰没乱讲,这家店是怀朔人开的,饼子和家里的一个味儿。”高个少年解释。
宇文泰?!武川来的宇文泰?
贺兰定又看向那黑皮小子,心道,这该不会就是高欢的一生之敌吧?!还是个小孩子呢!
“喂!你看什么看?!”宇文泰察觉到贺兰定的目光,凶狠狠地瞪了回去。
贺兰定笑笑,解释道,“我小弟也叫黑塔,所以忍不住多看了你两眼。”
贺兰定说得坦荡,宇文泰也不好在说什么,只傲娇得扭过头,不搭理贺兰定。
高个少年上前打招呼,“您是贺兰首领吧?”
贺兰定惊讶,没想到自己在洛阳竟然被认出来了!
“我是武川贺拔岳,之前在怀朔羊毛节上有幸见过贺兰首领一面。贺兰首领应该没主意到我。”高个少年自我介绍着解释。
“那可真是巧了。”贺兰定笑道,“这家食肆就是我的,今天我做东请你们,敞开着吃便是!”
“啊呜~~~”几个小子一听老板请客,发出狼嚎一般的欢快嚎叫,立马将所有的串串品种都点了一个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