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 这次的事情,您得要拿个主意啊!”世家子弟们求到了崔勖这儿。
针对韩氏之罪的辩论,洛阳世家从最开始的激动沸腾, 逐渐冷却变成噤若寒蝉——都不是傻子, 知道贺兰兄妹这是图穷匕见啊!哪里是要轻饶韩氏, 而是要以韩氏做戳子, 彻底对他们世家出手啊!
“崔大人, 听说你们崔家与贺兰素有来往的,你们就没收到什么风声?”
“哪里有什么来往。”崔勖并不认。
“当然有啦!”一个知情人立马道,“这几年你们东清河多红火, 每个月都有从敕勒川来的商队。”
“对!之前敕勒王千里奔袭救援殷州, 不也是为了你们崔家。”
“那是分家的事情。”崔勖还是不认。
“好啦, 不说以前的事情了。就说现在怎么办吧?”另一人跳出来打圆场,“韩氏怎么判?”重叛、轻叛都不行。
重叛:满门连坐,夷三族,自此世家越发没落, 社会身份甚至低于武人阶级。
轻叛:杀人偿命,只诛罪魁祸首。韩氏一族保住了, 整个世家的黄昏降临了。贺兰兄妹下一步就要修改律法,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将不再是律法书上的一句空话。
“我能有什么主意呢?”崔勖并不想趟这趟浑水。东清河崔家自其父崔光去世,势力便大不如先。后大哥惨死叛军之手,二哥以及崔家众多的门生故吏皆死于河阴之变,整个崔家便成了个空壳子,只剩下崔勖这个三子苦苦支撑。
面对贺兰兄妹的来势汹汹, 崔勖并不担心害怕, 他反过来劝说那些焦灼的世家子弟们, “难道咱们世家立足于世, 靠得是华服美衣吗?”
乱世沉浮,崔家人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一切身外之物都会被剥夺走,唯有学进脑子的知识、才华永远属于自己。
“先父家贫,以抄书为生,那又如何呢?”崔光终究是一步步从东清河走到了洛阳,登上了权臣的最高位。
“你我一岁开蒙,二岁识字,三岁读书.....寒来暑往,日夜不辍。”崔勖反问那些无头苍蝇似的世家子们,“就算一切推倒重来又如何呢?满腹经纶的你我本就起跑线高于其他人了呀!”
“与其在此纠结,不如想想后续怎么走才能重拾.....”不等崔勖说完,一个年轻人忍不住蹦出来大喊,“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韩氏有罪,尔朱荣难道没罪?!他罪孽滔天!”年轻人咬牙切齿,双目赤红,本是发脾气,却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红了眼眶——他的父兄、师长全都死在了河阴之变。
崔勖并不在意被冒犯,反倒温声劝道,“这道理,难道就你知道吗?可是,敕勒王又凭什么要用手下士兵的命去为惨死河阴的官员们报仇呢?”
现实就是这样的赤裸裸啊。人有亲疏,倘若彼时死在河阴的是贺兰定的族人、亲兵,那贺兰定能饶了尔朱荣?必然不会的。不踏平北秀荣,贺兰定都不会回头。
“可是咱们对敕勒王而言算什么呢?”有贡献吗?有利用价值吗?
“你真以为他是菩萨佛祖转世的?”崔勖拍拍膝盖,长叹一声,“便是菩萨佛祖,也是要享香火的啊。”
崔勖劝众人莫要和贺兰兄妹对着干了,“认清现实,早谋生路。”贺兰兄妹有权有兵,有功劳有名声,与他们对上是多么的不明智啊!
众人恍惚地离开崔勖家——便是东清河崔家也被阿昭一视同仁地赶出了家宅,按家中人口分配到了一个两进的院落。
一直到武泰元年冬日,僵持数月的“韩氏之罪”终于有了定论:刺杀贺拔岳致其死亡的主犯,斩;两名同谋,徒三十年,流放乌洛侯;韩氏家主驭下不严,有教唆之嫌,徒五年,判罚一百斤黄金。
判锤落地的一瞬,世家们松了一口气——刑罚比想象中轻多了!
然而,紧接着一条条政令传出洛阳皇城:占田荫户制废除!九品中正制废除!察举选官制度废除!门第婚姻制度废除!
这场建立在贺拔岳之死上的博弈,以世家种种特权的废除而落幕,从此,大魏将迎来崭新的新生。
随着旧制度的废除,新制度应运而生。其中最为天下人所瞩目的便是新的选官制度:科举制——凡进必考,无论是新进人员,还是晋升人员都需要参加考试并且通过。
“这不是挺好的,难道咱们还考不过那些寒门庶民?”有反应慢些的还在窃喜。
“唉,你不懂。”有人则看出了其中的关窍,“自此再无恩主与门生,大家啊,都是天子门生喽!”
武泰二年春,大魏第一届科举考试在各州郡举行。与此同时,侯景大败万俟丑奴,生擒萧宝夤,收复关陇。至此,大魏烽火平定。
“阿兄何日归京?”身在洛阳的阿昭又给贺兰定写信,催其回洛阳。
“啊!!!”贺兰定仰头大喊。对于洛阳他有恐惧症,总觉得那里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他不怕战场上看得见的刀光剑影,却害怕朝堂上看不见的暗流涌动。
贺兰定提笔给阿昭回信,“亳州自贸区刚刚建成,规矩法度仍需完善,待为兄料理好亳州诸事,便启程回京。”
嗯,等亳州自贸区试点成功走上正轨,自己就该去关陇一带走走看看了。将亳州经验传授给敦煌,在河西走廊再开一个自由贸易区,促进丝绸之路的繁华——反正就是不想回洛阳。
洛阳的阿昭收到贺兰定的回信一点儿也不惊讶。她这个阿兄啊!旁人对权势都是趋之若鹜,阿兄却避如猛虎。
“不过......”阿昭轻轻一笑,“阿兄你总归是要回来的。”如今想在外头浪,那就再浪一浪呗。
将贺兰定的回信放进木匣妥当收好,阿昭唤来内行官询问“阿昭纸坊”的经营情况。
想要以科举制代替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光光是废除制度可不行,关键是切断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推行教育普及化。
随着科举制的推行,阿昭下令在各个郡县建立小学馆,州郡设府学,无入学门槛,有教无类。
“办学馆?!呵呵。”不少世家都在等着看阿昭的笑话,光是笔墨纸砚书的花费就是一笔巨资,能拖垮国库。真以为读书识字是人人都能享受的吗?
他们却不知,对于手握“造纸术”、“印刷术”的阿昭来说,书本、纸张还真不费事儿。
雕版、涂油、印刷、切裁、打孔、装订。流水线上,一本本曾经被世家珍藏的圣人之言被生产出来,小山一般地堆满了仓库。曾经一本售价八千钱的《孟子》,如今只需半尺绢布就能购得。
“以布匹交换贸易,很不方便啊。”不仅搬运不易,而且收上来的绢布,有长有窄,有厚有薄,质量参差。
“该是重新发行货币的时候了。”阿昭眼睛一亮,再次去信亳州——阿兄快回来!我要印纸币啦!
武泰二年十一月冬,大魏经济司成立,首任司长由敕勒王贺兰定担任。
“阿兄,你不用每天上朝,只要在衙门办公,把经济司给建起来就成,早日恢复大魏的经济体系。”阿昭就是以这个由头将贺兰定从亳州给“诓骗”回来了,“阿兄,发行纸币什么的,我也不懂啊,旁人只觉我是异想天开。你快回来帮帮我。”
一听不需要和朝堂上那些一肚子黑水、脑子全是弯弯绕绕的大臣们打交道,贺兰定松了口气,包袱款款回了洛阳,关起大门专心琢磨重建大魏经济体系的大事儿——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纸币的防伪制造。
终于将贺兰定“诓骗”回了洛阳,阿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又一日朝会上,阿昭提出要梳理大魏建国以来的冤假错案,还蒙冤者清白。
“这又是要做什么?”被反复针对的世家们都风声鹤唳了,一个个警觉起来,又复而自我反思,“最近也未行作奸犯科之事啊!”
在众人的严阵以待中,崔勖动了。他上书请求朝廷重审大魏太武帝年间的“国史之狱”,为清河崔家正名。
“啥,清河崔家与你崔勖有和关系?”一个清河的,一个东清河的,冤死的崔浩又不是你家的祖宗。
崔勖淡淡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全赖陛下圣明,有此申诉冤屈的机会,当惜之。”
众人:你是捧贺兰兄妹的臭脚吧!没想到你是这样的老头子!
“到底为什么要翻旧案呢?”众大臣抓破脑袋想不出其中原因,“难道是想算旧账?”不然为什么呢?
阿昭自然是要算旧账,可这一回算的可不是世家的旧账,而是大魏皇室元氏的旧账。
元氏原本姓拓跋,一听就是胡人的名。后来汉化改革,要求改胡为汉,拓跋家也给自己改了个姓——元,始也,从一,从兀,第一之意。
但是,历史这种东西,尤其是黑历史,不是说换个马甲就能掩盖过去的——特别是对尤其爱做历史记录的中国人而言。
崔浩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他想要记载公布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要知道,崔浩可不是一般人,大魏立国有他一半的功劳,是历经三朝的重臣。可这么个大功臣,说死就死了。
不仅自己死了,还被下令夷五族,与崔家有姻亲关系的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北方大族全部被一网打尽,其惨烈程度与河阴之变不相上下。
时至如今,众人对当年的国史之狱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知之甚少了。但是,总有人不会忘的。比如,崔家。
“崔浩才艺通博,究揽天人,谋虽盖世,威未震主,焉遭此祸?!”朝会上,崔勖泫然泪下,闻者为之落了。
正想着,却听崔勖话音一转,“盖为掩饰拓跋珪寄生复国之丑 !”拓跋家藏了百年的黑历史就这么被翻出来了。
权臣谋朝篡位一般有三个阶段:
1、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朝——态度嚣张,无视皇帝,众人且敬且惧。
2、加九锡、出警入跸——出行清道,比皇帝排场还大。
3、封邦建国、创建社稷——拉起一班属于自己的政治班底,为新国建立做准备。
但是,贺兰兄妹,无论是贺兰定,还是贺昭都低调的要命,全然没有以上的“篡位预警”。
因此,两兄妹虽然大权在握,乃是大魏的实际掌权人,但是谁都没想过他们会谋朝篡位。毕竟他们又不结婚,又没子嗣,当皇帝图什么呢?
可阿昭却道,“阿兄不想当皇帝,我可是想的。”
贺兰定:我就知道!
天知道贺兰定是什么感觉。本来正在家里闭门造车: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回忆上辈子的金融知识,企图凭空编造出一本大魏货币制度来。
结果,人在家中坐,瓜从天上来。
什么叫拓跋家得位不正?什么叫拓跋家的皇位是抢的贺兰家的?所以拓跋家的皇帝各个短命活不过二十岁,这是德不配位的报应。
听到消息的贺兰定整个人都麻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妹,厉害了!
旁人家都是谋朝算位,阿昭直接反其道而行之:什么谋朝篡位?这天下本就是我贺兰家的,是拓跋家窃据而已。
事情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大概是一百多年前,大魏开国皇帝拓跋珪还没出生,父亲就被叛将杀死,等拓跋珪六岁,国家也灭了——前秦苻坚一统北方,拓跋家的代国覆灭。
失去家国的拓跋珪与母亲四处流浪,投靠多方势力,最终投奔了其舅家:贺兰部落。
“什么贺兰部落?!”阿昭纠正,“是贺兰国!贺兰国!”
阿昭将泛黄的史书翻得哗啦啦作响,指着模糊的纸页道,“上头都写啦!”——其先世为君长,四方附国者数十部。史书对贺兰的记载中提到的是“国”,而不是“部”,可见曾经的贺兰乃是一个颇为强盛的国家。
后来,淝水之战苻坚大败,原本投降苻坚的众多大将纷纷复国,十六岁的拓跋珪见状也决定复国。
可是,两手空空,寄居外家的拓跋珪凭什么来复国呢?凭自己长得帅吗?
还真是。据说拓跋珪为了争取贺兰的支持,娶了自己的姨母,也就是自己母亲的妹妹——当年,崔浩就是想把这段历史给记载下来,还要雕刻在石碑上供万世流传,这才被斩草除根的。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阿昭冷哼一声,“鲜卑部落是没有文字的,自然没能将那些历史给记录下来。可是追随拓跋家的汉人最爱写日记啦!”比如说崔家。魏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他们全记在小本本上呢!
阿昭又抽出一本不知哪个世家的藏本,佐证自己的观念。她指给贺兰定看,逐字逐句地读道,“讷见太祖,惊喜拜曰:官家复国之后当念老臣。太祖笑答:诚如舅言,要不忘也!”
然而,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更不要说这个男人还是个皇帝。那就更加靠不住了。
阿昭再翻开另一本记载:“登国四年四月,讨贺兰、乞突邻.....大破之。”
拓跋珪借助贺兰的力量复国后,一脚将贺兰给踢了——先是将贺兰主力军派去征讨中原,又伺机除去贺兰国的附属国,不断削弱贺兰的力量。最后的结果就是,拓跋家一统一北方,贺兰国消失于历史长河之中。
为了这一天,阿昭真的做了许多的准备工作,她合上陈旧的书卷,淡淡地看向贺兰定,“阿兄,这天下本就是咱们贺兰家的。”
贺兰定:“天下是属于天下人的。”
阿昭耸耸肩,一副拿贺兰定没有办法的模样,“阿兄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反正我就要做皇帝!”只有做了皇帝,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才能去实现自己的许多梦想。
可是阿昭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现在就立刻登基为帝的,反抗势力会非常庞大。因此在她的计划里,阿兄做开国皇帝,然后传位给自己不就行了嘛!——至于贺兰定会不会将皇位传给其他人,阿昭从未担心过。她自信,自己才是阿兄最属意的继承人。
“唉。”贺兰定叹息一声,轻声道,“我没说不同意啊。”他拿过阿昭刚刚合上的书卷,翻到刚刚的一页。
“我就知道!”阿昭惊喜无比,却听贺兰定指着案卷上的记载道,“原来真的有这个部落的啊。”郁都甄、越勒、乞突邻.....
“嗯?”阿昭不明所以。
贺兰定回忆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年草原大雪,几个野人部落找上门来卖羊毛,说一百年前与贺兰是一家。我只当是他们打秋风的借口。”谁知,一百年前,贺兰与他们还真的是一家啊。
“还有这回事儿?!”阿昭当时年纪小,不知道部落里还发生过这回事儿。
“太好了!如今认证物证具在了!”
武泰三年正月初一,敕勒王贺兰定以“拓跋寄生复国,得位不正”为由,从根源上否定了大魏拓跋(元)氏的统治地位。
“叩告天穹日月山川,魏运告终,吾上承天运,下顺臣民,平定中原,于正月初八,昭告天地皇袛,立国华夏,建元兴中。”
贺兰定登基为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