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着, 诸伏景光抹了一把脸上沾到的血渍,那样温热黏腻的触感,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不适, 只能竭尽全力压下席卷而来的憎恶感和反胃感。
混乱的战局已然进入了尾声。
就在刚才, 不知道怎么回事,分明稳占上风、并且陆续有后援力量赶来支援的警方,猝不及防地脱离了战团, 随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呼啦啦地冲上警备车,然后一阵风似地迅速撤离了3号卡口, 只留下了血迹、弹壳横飞的狼藉战场。
经此一战,冰酒拨给他们的、原先接近50人的押车小队,迅速缩减了一小半,还保存有完好战力的,已不足20人。
很难评判这究竟是惨胜,亦或是侥幸逃脱……
清点完战损情况,莱伊很快便带着一身的硝烟气走了过来:“大卡没事, 但外围成员乘坐的中卡轮胎被钢钉带扎漏了6只。”
“……嗯。”
诸伏景光抿了抿唇,随后迅速清空了纷乱的思绪,抬手按住耳麦、接入了冰酒的通讯频道。
言简意赅地汇报完战况, 苏格兰请示道:“冰酒,更换卡车轮胎需要差不多一个小时,时间有些紧迫, 我们——”
“那就不换。”
沙沙声过后,冰酒略有些失真的声音自耳麦中响起, 语气平静地好像在跟朋友谈论今天的天气。
“……扔掉那些臃肿的拖累。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苏格兰, 现在按照原定计划撤退。”
任务……
这就完成了吗?
诸伏景光蓝灰色的猫眼里飞快闪过一抹深思。
——所以说,他们带领的这支车队,果然就是冰酒抛给警方的、用来调虎离山诱饵吧?
那么这样一来,真实的货物,其实是藏在……
“还能开的车有几辆?”
快速回神,苏格兰看向莱伊。莱伊见状,默不作声地竖起左手食指比了个“1”,右手紧跟着又比了个“1”。
“——除了载着货的大卡,还剩一辆载人中卡。”
“丢掉它们。”
冰酒没有明说,但诸伏景光却已经听懂了。
“……是。”略微犹豫了一下,苏格兰紧接着便像是随口询问似的说了一句,“冰酒,如果只留一辆载人的中卡,那其余那些人……”
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诸伏景光清晰地听见,耳麦之中传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
“还需要问吗?”
冰酒轻轻笑了笑,低柔温雅的嗓音透着一股子邪性的味道。
“——苏格兰,代号成员和外围成员最大的不同是什么,你难道已经忘记了吗?”
话音落下,通话频道里传来“滴”的一声轻响。
冰酒主动切断了通讯。
按着耳麦的手指怔怔松开。
料峭的夜风掠过发梢。嗅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和硝烟味,诸伏景光沉默了很久很久。
——————
“伏特加,汇报你们目前的状况。”
照例将椰子糖分成两半,看着奥吉尔面无表情地吃掉其中一半后,过了两分钟,矢目久司这才吃掉另一半。
连绵不断的枪声之下,伏特加略有些急促的声音很快在耳麦里响起。
“——我们现在已经闯过了E区第五道卡口!”
一连串剧烈的爆/炸声后,伴随着基安蒂的狂笑声,伏特加艰难开口,声线略有些不稳。
“冰酒,我们已经照你说的下了高速开上国道,但后面追了一屁股的条子!!你这家伙!你到底有没有——”
注视着显示屏上快速朝着某个方向移动的小绿点,矢目久司的语气平静无波。
“汇报损失。”
“你!”
一阵气急,但伏特加最终还是不得不在枪声四起的背景音里,飞快地开口汇报起战损情况。
“——另一辆车已经被条子截停,车被基安蒂炸了,确认没有给条子留下任何可以接受审讯的活口!目前这辆车上,只剩我和——”
“可以了。”
伏特加只感觉血压都快窜到头顶了。
“冰酒!——你到底有没有办法接应我们撤离?!后面追着的条子就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越聚越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根本就——”
“前方一公里左转,进入匝道。”
“你——!”
“左转,伏特加。”
琴酒冷酷的声音忽然从伏特加旁边传出:“按他说的做。”
听到自家大哥都这么说了,伏特加只能听命。
“……是,大哥!”
通讯频道里一阵沙沙声。
很快,基安蒂的声音也接入了进来。
“诶,我说、冰酒,”虚眯着左眼,基安蒂一边砰砰开枪,一边有些兴奋地开口询问,“——那批货,真的在我们车上吗?”
矢目久司微微眯了下眸子,抬起舌尖,轻轻顶了顶含在左侧腮帮里,那枚正在不断融化、流溢出一股浓浓椰香味的硬糖。
“你觉得呢?”
听见这话,基安蒂当即“咯咯”地狂笑了起来。
“就该这样!”脸上的兴奋之色愈发浓烈,最后开出一枪后,基安蒂猛地后仰,身体半依靠在大开的车门边,一边用手腕勾住栏杆、防止自己被颠簸的车身甩出去,一边歪头用肩膀顶住枪托、单手飞快给手里的PSG-1装填子弹,“这么重要的东西,果然还是要交给我们——”
“基安蒂,闭嘴。”
虽然似乎有些不太情愿,但基安蒂却也没有忤逆琴酒的胆量,僵滞了片刻后,小声嘟囔了句什么,随后便快速在频道里消声。
注视着显示屏,看着那个飞快闪烁着的小绿点很快便向左转弯,矢目久司。
“按照原计划进行,琴酒。放心,后面的事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不会出现意外的。”
切断通讯,矢目久司很快又联系了马提尼。
“布置好了吗?”
“当然,”马提尼含笑的干哑声线响起,“早就安排好了。爆破方面我专门去找了潘诺指导,保证能够还原出真实现场。”
矢目久司“嗯”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挂断通讯。
像是能够瞬间意会对方的念头似的,不用矢目久司出言询问,马提尼便主动继续道:“今晚参与这次港口搜剿行动的警力,几乎全部都汇聚到了琴酒他们的车辆后面。根据情报可以了解到,本次追击,由组对三课的管理官高津悠马亲自挂帅,目前对方正混迹在追击琴酒的警备车队之中,暂不清楚具体位置。”
“「几乎」?”
很是敏锐地,矢目久司捕捉到了对方话语里的某个关键词。
“对,并不是所有,”马提尼飞快地说,“为了避免再次中计,警方特意安排了一部分警察留守C区最后一处卡口——这个命令是组对三课某位姓泽田的警部下达的。那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稍微有些难缠。”
切断通讯,稍作思索,矢目久司很快打开邮箱界面,给一个陌生的地址发去了一封邮件。
“冰酒大人……”
微微转头,矢目久司对上了一双满含着好奇意味的浅琥珀色大眼睛。
“什么事?”
眨巴了一下圆滚滚的小鹿眼,反舌鸟一扭身,直接趴在矢目久司的电脑显示屏旁边,对着上面的内容探头探脑,脸都快要贴在屏幕上了。
“我不太理解您的意思哎……”盯着矢目久司的电脑上密密麻麻的行动企划看了半天,最终,反舌鸟很是遗憾地发现——自己看不懂。
“为什么要放任那些人追着琴酒到处跑呢?”
趴在电脑跟前,反舌鸟歪头看向矢目久司的眼神很是清澈,周身也萦绕着一种和婉温良的书香气,看上去就是个涉世未深的单纯少女,丝毫没有黑衣组织代号成员应有的排面和气场。
“明明还有不少空余的人手……冰酒大人,我们为什么不安排人阻击那群警察、协助琴酒他们顺利带着东西转移呢?”
“就这样放任那些警察缀在琴酒他们后面一直追着,时间再长一些,恐怕就会引起不必要的社会关注了,那样一来,组织的存在不就暴露在警察和民众的眼前了吗?”
反舌鸟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她是真的不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
短暂沉默了片刻,有些无奈地,矢目久司一手捂住了反舌鸟的眼睛,一手拽住对方坐着的的滚轮款转椅椅背,连人带椅子往后挪了小半米。
“——离远点,小心近视。”
“噢~好的,冰酒大人。”
乖乖地应了一声,等到对方收回手后,反舌鸟便将转移的椅背旋转了180度,然后将下巴搁在了自己的椅背上,微歪着头,继续用勤学好问的眼神注视矢目久司。
“那个、我对这些事情都不是很了解,可以拜托您教教我吗,冰酒大人?我也想像马提尼他们那样帮您分忧。”
“……不了解?”矢目久司眉心微微蹙起,感觉有些意外,“我以前都没有教过你吗?我记得……你之前似乎有跟我提到过,说你是以前的我专门从孤儿院里选出来、想要培养成为自己部下的对象吧?”
表情卡了一下,反舌鸟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到底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终只好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因为您以前也不太让我接触这些,所以……”
反舌鸟的个子不是很高,这会儿情绪低落地委顿在椅子后面种蘑菇,娇小的身躯几乎要被椅背完完全全地遮住了,看上去怪可怜的。
——整个人都灰掉了啊,反舌鸟。
揉了揉眉心,矢目久司叹了口气。
听见叹气声,反舌鸟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了,双眼也紧紧闭上,像是一只做错了事、沮丧等待铲屎官发落的小猫崽似的。
“内田……”
“——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之后会更努力地跟马提尼他们学习,绝对不会再问出这种愚蠢的问题、给您丢脸的!”
“可是,我又没有觉得丢脸啊,内田。”
“……昂?”
超大声的道歉加保证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过了一会儿。
反舌鸟从椅子后面探了个头、露出一对圆滚滚的浅琥珀色小鹿眼,小心翼翼地望向矢目久司。
心下无奈,矢目久司有些好笑地伸出手,握着转椅的扶手,左右来回地轻轻摇了摇。
“虽然我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怎么想的。”
矢目久司晃了晃转椅,看着反舌鸟垂落至腰间的深紫色的长发、也随着椅子的晃动而来回摇曳,冷淡的眸色稍微柔和了一些。
“但,既然你现在已经是反舌鸟了,多接触一些也好。这样在我照顾不到的地方,你也能学着保护好自己。”
这样说着,矢目久司便将自己的椅子往旁边让了让,然后很自然地握住反舌鸟的转椅、又连人σw.zλ.带椅子地将其挪回了电脑屏幕面前。
“很好奇我为什么安排琴酒专挑没有遮蔽物的路段开?”
觑了一眼矢目久司的表情,反舌鸟小小地点了一下头。
她指了指电脑左下角那个不断闪烁的绿点、以及显示的附近卫星定位地图:“您之前指给伏特加的路线,几乎全部是那种四周平旷的道路,这应该会让追踪他们的警察,能够很轻易地捕捉到他们的行踪吧……?这样一来,琴酒他们逃脱的可能性无疑是大大降低了。”
“会这么做,当然是因为我需要琴酒吸引住他们的注意力。”
听见这话,反舌鸟几乎是当场就愣住了。
“可是……琴酒他们的车上,不是还装载着我们这次任务所要交接的军/火吗?现在所有的警察都去关注琴酒他们的车了,那车上的那批军/火,我们要怎么把他们完整地转移走呢?”
百思不得其解地,反舌鸟追问道。通宵工作让她的眼下早早挂上了两个淡青色的黑眼圈。
捏了捏鼻梁,矢目久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是转而问了反舌鸟另外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会觉得,东西就在琴酒的车上的呢?”
“……对哦,为什么我会这么想呢?”
被对方一个问题问懵住,反舌鸟捂着自己CPU过热的小脑袋瓜,整个人看上去呆呆的。
一边努力思考着,她一边喃喃自语,尝试通过这个方式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但,您之前让潘诺他们的车队充当吸引警方注意力的诱饵,如果东西不在琴酒他们车上的话,那……”
“……”
想到了一种可能,反舌鸟咽了口口水,换上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伸手掩着唇,小心翼翼地问矢目久司。
“冰酒大人,那批军/火,现在……是还藏在东京港的某个角落里吗?”
矢目久司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正要开口,冷不丁地,身后忽然传来奥吉尔那音量稍小、但音色却十分清晰的声音。
“——冰酒,你需要一杯咖啡吗?”
见到矢目久司回头看自己,奥吉尔有些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脑袋,垂下眼睛,错开了与矢目久司的对视。
“怎么了?突然这样问。”
室内一阵安静。
过了一会儿
“……你似乎不喜欢黑咖啡。”他指的是桌面上,那杯矢目久司只喝了几口、之后便没有再动过的黑咖。
“不用麻烦,我喝这个就可以了。”
奥吉尔沉默了片刻。
“……要熬夜的话,是需要咖啡来帮助提神的吧。我会记得加糖加奶。”
这样说着,他很快就转过身,似乎这就打算要去外间,替矢目久司准备加糖加奶的咖啡了。
“——奥吉尔。”
被叫住了。
脚步微顿,消瘦沉默的男人停在了会议室的门边,没有回头,只是小声地询问:“有什么事吗?”
看着对方那道漆黑色的背影,矢目久司想了想,道。
“我想要海盐咖啡。”
“……好。”
这一次,一直到他推门而出,矢目久司都没有再去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