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锴清楚地记得,就在前几天的夜里,他在睡梦中被床铺的轻颤弄醒。下意识收了收手臂,怀里抱着的人佝偻着身子,发出一声声哑涩的抽泣声。
人一下子就清醒了:“未都?”
“未都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疼?”
身子是暖的。撑起半个身子望过去,月光打在那人苍白的脸上。那人双目紧闭、眉心纠结显得很痛苦,满脸都是斑驳的泪痕。
“未都,未都!”
摇了几下,把人摇醒。这已经不是纪锴第一次或者第二次把黎未都从伤心的梦里拽回来,也算是轻车熟路。
“没事的,没事了。又做噩梦了是不是?别怕,都过去了,我在呢,我在这呢。”
既心疼又无奈,像是哄小婴儿一样拍着他的背,细密的亲吻里尝到了咸涩的味道。胳膊微微一疼,被抓得死紧。
“我、我梦见……梦见你被埋在一个矿井下面。”
“……”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在那,但我知道你就在里面!我特别怕、特别特别害怕,就跪在那里一直挖一直挖,想把你挖出来。但是好多石头,我挖不完。旁边有好多人,一直在说话,但他们都不来帮忙,我只能哭着求他们,然后又有石头落下来……”
纪锴听得既心疼又好笑,捞过黎未都没肉的腰,狠狠在颤抖的嘴唇上啃了一口:“好了好了不哭,傻不傻啊你?这不是都醒了吗?”
“还有,怎么民工又变矿工了?哎话说这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是不是就已经定型了,不搬砖的话也就只能去挖矿?”
他这边低声嘿嘿笑着,黎未都堵着气朝他肩膀重重锤了他一拳,又把脸埋在他胸口蹭蹭、吸了吸鼻子:“总之,你最近出门小心点,走路别靠墙,当心高空坠物!”
“嗯,是是是。”
“也注意看着点车,少开车。别去河边上,别做危险的事,最好别离开我视线!”
纪锴默默望天,声音倒还是蛮温柔的:“嗯嗯嗯,好好好。”
“别吓我……我受不了。”
“不吓你不吓你,不是,我也没吓你啊……”明明就是你自己吓自己,不过算了,不跟小别扭争辩。纪锴又揉着他哄了一会儿,心脏像是被注了水的海绵一样柔柔的又沉甸甸。
“未都你别想太多,亲一下乖乖睡哈,梦都是反的。”
……事实证明,梦这玩意儿有的时候,也不完全是反的。
纪锴这几天很听话地当心了高空坠物、没开车、也没去河边,结果还是“身处险境”了。
唯一能判断的,就是这鬼地方是一间地下室。可能是储物用的,除了成排的日光灯外没什么摆设,现在也没有货物,空荡荡的散发着一股子霉味。
好像没空调,大冬天的冷得他这种自发热体都有点发抖。听不见任何外界的声音,他没被塞住嘴之前吼了几嗓子,回声大是大,也没人听得见。
整个人被绑在一个椅子上,绳子很紧,隔着大衣勒进肌肉里。当然最恼人的还是他的胳膊,在之前的奋战里面八成是打脱臼了要么骨折了,疼得要命。
锴哥人生不到三十年,却也算是经历过各种各样的大风大浪。
被绑成这熊样也不慌,就是有点后悔。
首先后悔的点是——住在那种鸟不生蛋的郊外别墅区,安保又一向形容虚设,平常小区里也经常空荡荡没什么人,何况那天一直要下雨不下雨的,他就不该非卡那时间点出门买菜。
空荡荡的进口超市,除了NPC一样零星游荡的几个员工,就他一个人,结账出了门之后更是万径人踪灭,简直给绑匪提供了绝佳的犯案条件。
其次后悔的点是,如果能重来一次,他在路过酒柜的时候,一定会毫不犹豫买下那两瓶正在买一赠一的气泡香槟酒。
差一点就买了,可就在伸出手的瞬间,突然想起最近刚从赢健那儿收了一瓶好酒,据说是土豪男友赏他的,什么加拿大超牛逼庄园十几年前的极品白冰陈酿。
就这么一念之差,失去了厉害的武器加持——要是有那两瓶酒,好歹面对歹徒的时候,他还能掏出来、当场砸烂、然后狠狠抡过去。
结果,事实就是只能赤手空拳肉搏。虽然已经用学过的泰拳和无影腿技巧奋力反抗了,还把其中一个彪形大汉的牙都给磕了出来了一颗。但毕竟难敌N腿,反抗无效,被绑了扔后备箱。
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舔了舔唇角的伤,龇牙咧嘴地暗自腹诽着你一个卖羊肉串的不想着好好卖你的羊肉串,没事给人家送什么酒!
毁老子人生,唉。
……
“本来,我是想非常有礼貌地请你过来谈谈的,你看……小锴你这是何必呢?”
日光灯异常刺眼,“姐夫”的皮鞋声踩在地上听得人烦躁,他好的声音更是虚伪地钻人脑子。纪锴翻了个白眼,皱着眉撇过脸去。
倒是不太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身为曾经的法学副教授,还是看过不少案子、有一定常识的——对方这阵势,明显不是职业绑架的。要知道宏观上来讲,干绑匪这一行,职业和非职业差太多了。
职业的绑匪,那一般都是没救的亡命之徒。毕竟从事的也是超高风险行业,被逮着惩罚极重,所以只要脑子正常,一般恨不得一辈子只做一次大买卖。落到那种人手里,人质一般很难有活路,毕竟把活口留给警察当破案线索是一种很愚蠢的举动。
然而,眼前的前姐夫周仕飞纪锴是了解的。
尽管此刻的笑容有点扭曲变态、露出一口牙跟某著名被屏蔽动漫里的死神似的,但那多半只是外强中干。
这人不会想铤而走险,更不会想出人命。
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想继续过他逍遥总裁的日子呢,他舍不得也犯不着。
“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现在名下也就世嘉这么一个公司,是我全部的心血,你要来抢,就等于是要我的命。纪锴,晓晓去世我知道你接受不了,可你失去了姐姐,我也失去了挚爱的妻子。也是非常难过、也非常自责,也是受害者的!”
“妻子……她的葬礼,你没有来,你当她是你的妻子过么?”纪锴看了他一眼,“你们全家人,一个都没有来。”
周仕飞卡壳了一下下,又露出一脸的愁苦无奈:“要我怎么去?你们家人一口咬定是我害死了她,搞得我全家声名狼藉!小锴,当年的事情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晓晓她有点那个……按照现在的说法,产后抑郁症嘛!才会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的。”
“算我求你了,你也理解理解我。我承认,我年轻的时候挺混账的,可就算再怎么混蛋也不至于杀自己老婆吧?这些年来,不止你苦你怨,我们一家也是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整天东躲西藏的,这一晃都快二十年过去了,你就不能行行好放过我嘛?”
……当然不能。
当然不能放过。
纪锴其实有很多话想说。
首先,我了解我的家人。她还有我们,还有宝贝儿子,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退一万步说,就算晓晓是自杀的,也是被你掐断了她所有对幸福的幻想、最后逼死了她。
所以,没有“原谅”的可能,更不会听你狡辩。找不到你的时候我没有办法,但现在既然你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那么就该以命抵命以眼抵眼,当年她所受的痛楚,加倍奉还。
但是,他也没有那么傻,非要在这一刻逞一时口舌把这些话说出来。
当下的格局,其实有点可笑。
绑匪在求他行行好,但纪锴其实很清楚,万一真的非暴力不合作彻底激怒了对方,肯定还是存在被撕票的可能性的。
也许,周仕飞还能做得很干净,就像当年姐姐一样,最后人从水里被捞上来,警察都定了自杀。
就算现在刑侦技术已经进步了,再没有办法再像以前一样那么容易逍遥法外,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未都怎么办。
一个噩梦而已,他就难过成那样。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未都不得哭死。
他舍不得。所以只能先能屈能伸、乖乖配合。
“你刚才说的,关于未都对你们世嘉做过的那些事情,我统统不知情。你放我走,我可以劝他撤资。”
起码……总算知道了黎未都最近为什么总看起来那么累,那么心事重重。
你找到他了,为什么不跟我说。我明白你想保护我的心情,可是……
眼眶有点发酸。
空气中始终充斥着难闻的旧油漆味儿,让他无比怀念家里清新的阳光的味道,还有未都近来一直在用的香水味。
那香水其实是生日礼物。冷冷的香味很适合那人。他最近没事,总是喜欢把头埋在他脖子里闻。
不算是什么像样的礼物。毕竟他生日的那天,未都送了他成堆的礼品和亲手做的游戏副本,可等到未都生日,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怎么才能回得了那么多礼,最后也只能是做了一桌子菜,认真唱了首生日歌,挑了个随便哪里都买得到的礼物。
原以为,那人会多少有点失望。但是没有,因为他唱歌的时候一直在看着那人的脸,分明看得到那人完全溢出来的满足感,以及眼底真诚无比的光亮闪动
在一起一年多了。近来好像越来越习惯于平凡的幸福,可也越来越觉得,能给未都的不多。什么惊喜之类的他真的不是太擅长,甜言蜜语和撩人的手段也都用过一遍来了,很难创新。
直到这一刻。
被绑在这种鬼地方,纪锴真心觉得,平凡的日常幸福其实也挺好的,真的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