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在宫廷在外缘的区域,从宫门进去倒是近的很。
一走进院子,谢燃就觉得不太对劲。
实在太安静了,这个时间,按理应当有课,就算没有上课,一群少年人哪怕有宫里规矩压着,也不可能这样鸦雀无声。
谢燃微微皱眉。他留了神,不动声色地扣紧了袖中赵浔给的那把匕首,踩着窸窣的枯草,推开了寝房的门。
“吱呀——”
门打开,先灌出一股冰凉的寒风,屋中竟比室外还冷。
谢燃一抬头,便看到一个血红的“奠”字,中间插着三柱香,下面是一张画像。
画上人眉目细长,神情苍白阴郁,正是李小灯。
地上一个灰扑扑的蒲团。有一名少年正半跪在上,面前一个沙盘,双手握着根筷子,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门打开的瞬间,少年被狠狠惊着,整个人似乎一炸,简直是蹦起了三尺高,差点把香撞断,然后他直愣愣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谢燃,结结巴巴道:“李小灯,你,你,你的魂真被我请来了?这扶乩居然还真有用!”
这少年正是何囤。
扶乩,后世又称笔仙。可在沙盘写字,召唤亡灵操纵手中笔作答。难怪何囤抱着根筷子不知道在沙盘里戳些什么。好家伙。谢燃借尸还魂初来,这小胖子将他当作了鬼,如今离开几日,竟然又觉得他死了。
谢燃微微扬眉,顺着他的话问:“我,的魂?什么意思?”
何囤还有点懵,握着那筷子,瑟瑟发抖道:“你你你你不是死了吗?你这么久没回西园,方甄他们都传,你是触怒皇帝,被杀了……”
这离谱的推测,配上河囤那张懵逼还带着稚气的脸,真是反差出了一种喜剧效果。
谢燃也不由心生好笑,抱胸叹道:“咦,这么没头没尾你也信?那你说说,我怎么触怒的赵……嗯,皇帝?”
何囤老老实实道:“掌事嬷嬷也这么说,猜测你可能是侍寝时不够乖顺,让陛下不舒坦了,就被咔嚓一声杀了。嬷嬷还让我们引以为鉴,要好好学习房中术。”
“喏,就是这个,你看。”他说罢,还从胸口掏出一本册子,赫然就是那本“龙阳秘史”,还好奇道:“李小灯,你真的没伺候好陛下吗?真的像掌事姑姑说的那样……是皇上太勇猛,你熬不住了?”
谢燃:“…………”他后悔问了刚才那句。
明明知道十分荒唐,但糟糕的是,他竟然真的情不自禁地顺着何囤的话展开想了一瞬。
——发现并没有答案。因为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床帏间的私隐事,陛下可能才更像是伺候人的那位……
谢燃按了按太阳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驱赶出去,问道:“那方臻他们呢?恐怕并不愿意做男宠娈童以色侍人吧。”
何囤手还紧紧抓着沙盘里的筷子,点头:“的确,他们闹的不可开交。自从有了你这事情,大宫女嬷嬷一心想用我们这些人巴结贵人,就不给他们饭吃。饿了七天,险些出了事。还好有张公公……”
谢燃打断:“‘张公公’?你是说御前太监总管,张真吗?”
何囤一脸茫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只听到嬷嬷看着他就跪下了,这么叫他。这位公公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把大家都救了下来,还放了许多想走的人出宫,喏……方臻就在其中。说是陛下先前准许的。”
先前刚进院子,谢燃便觉得里头过分安静了,原来是多半少年都已被放出宫了。张真自然没有假传圣旨救这几个孩子的必要和动机,那看来的确是他们出宫前,赵浔下的旨了。
这位陛下,面上还在用这些孩子要挟谢燃乖乖听话。暗地里放人的令都下了。
也不知道赵浔是过度相信谢燃的人品,还是实际上做不出用无辜者性命要挟的事情。
真是……别扭又可爱。
脑海中闪过这个想法时,谢燃自己都微微一怔。回过神来,却见何囤正神色古怪地打量自己。
“……李小灯,你……你笑了。”
谢燃纳闷道:“这很稀奇吗?”
何囤也是一怔,连带着握着的筷子都在沙盘中一顿:“啊,这么一说,你其实以前也笑,但都是冷冷的,有点阴森气的。”
谢燃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应该是真正的李小灯。
何囤继续道:“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你那晚去过陛下寝宫后,整个人似乎都完全不同了。虽然也会笑,但总是淡淡的,好像和什么都隔着一层,我从没见你像刚才……笑得那么温柔,好像突然活过来似的。”何囤真把面前的”李小灯“当作鬼魂,用了“活过来”的比喻,但恰恰是歪打正着。
他并不知道,自己直觉里“隔着的那层”,既是阴阳之间不可阻挡和回避的界限。也是谢侯十年浸淫权术,违逆本心,克制自我……回不去的少年初心。
谢燃无话可说,转了话题:“既然能出宫去,你怎么不走?”
“我?”何囤摇了摇头,握着筷子在沙盘里一戳一戳地:“我就算啦。我和方臻他们家不一样。家孩子多,本来就养不起,我就不回去给爹娘添乱啦。不过宫也是要出的,一直赖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儿,我等明天就打算收拾东西啦。毕竟我还是想娶个媳妇,总不能搁这儿真当太监吧……不过……似乎也不是不可以,那位张公公是真威风……”
他一起了话头,又有点喋喋不休的意思,谢燃开始有些头晕,抬手打断道:“等等,为什么到明天?”
何囤理所应当地抬起下巴示意谢燃看那沙盘香案:“总得事情做完了才能走,我要给你过了头七啊。这不,想问问你在下头还缺什么,我烧给你。也算咱们白认识一场。毕竟你也帮过我,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后来方臻他们还真不敢欺负我了……”
这少年只是个农家孩子,乍一看十分不起眼,却其实里头倒藏了份难得知恩图报的赤子之心,比许多自诩聪慧的达官贵人还爱憎分明、清醒许多。
何囤讲到这里,纳闷地看着谢燃:“你又笑什么啊?”
谢燃笑着拱手道:“笑是开心,想多谢你。只是你还没发现吗?你看看我身后。”
何囤一头雾水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此时正值黄昏,谢燃颀长的身形在橙色的光下,映出一条浅灰色的影。
何囤:“………………………… ”
何囤几乎惊得跳了起来,大喊道:“你还活着???”
他真的反应似乎比正常这个年纪的少年慢上半拍。
刚才说话的时候,何囤甚至两手始终紧紧握着插在沙盘里的筷子,维持着扶乩的姿势,可能是觉得一旦松了手,他召唤出来的“李小灯魂魄”就要烟消云散了。
谢燃笑道:“我真是活人。不信的话,你松开那筷子,别管那扶乩之术了,走近过来看看我是不是能呼吸有温度,不就清楚了?”
何囤楞楞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没动。
谢燃看着他,他看着谢燃。
然后,少年的目光缓缓落到自己握着那根竹筷的手上,神色间渐渐渗出一丝惊恐。
谢燃终于觉出不对,上前几步,看到何囤额头上竟已渐渐渗出冷汗,背部被汗浸湿,手还紧紧抓着那根筷子,手背青筋迸出,筷子根部在沙盘之中,缓缓地移动起来……
谢燃皱眉低道:“有些不对,你松手。刚才怎么开始扶乩的,就用类似的话结束。”
何囤却已经快哭出来了:“我,我我也想松手啊,我松不开啊我!”
他话音落下,手却握着的那根筷子却挪动地越来越快,几乎像有一支看不见的手死死按着何囤的手,飞快地在这沙盘之上龙飞凤舞地写了起来!
谢燃和何囤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沙盘上出现了一行字。
“鸠占鹊巢者,死!当今皇帝,死!”
原来,鸠占鹊巢这话竟还有下一句,还是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而与此同时,沙盘上浮现出一些繁复的图案,仔细看来,竟像是个阵法。
这些纹路,谢燃总觉得眼熟。却又说不出具体是在哪里见过。
他记忆有损的只有一段时间,那就是传闻中的“异族之战,谢侯坑杀万人”
屋门忽然发出一阵巨响,狂风席卷而入,挂在香案上的李小灯画像豁然坠地,还未燃尽的三根香蓦然断了,其中一根香头落在画像眼下,就像一滴溅落的血泪。
何囤以为自己召唤的是面前人,但其实,他用的是李小灯的画像,召的是李小灯之名。
若他真能召唤出什么,恐怕……也只能是真正的李小灯了。
画像上的李小灯微微眯着细长的眉眼,透出一丝诡谲恶毒的阴狠。
在那些字写完,李小灯画卷坠地后,何囤便昏了过去。同时,一切都陷入了一场诡异的寂静。
谢燃确定了何囤并无大碍,将其送回房中。
他回去弯腰拾起李小灯的画像,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
他附身过李小灯后,自然也对镜整过仪容,但须知一人的气质神态对皮相影响巨大,再加上李小灯的面容的确与谢燃有几分相似,因此之前都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直到此刻,看着这幅画卷,谢燃才觉出异样。
李小灯的确眉眼间和谢燃有相似之处,远胜这院中其他少年。但其实真的说来,李小灯与其说是像他,其实,更像另一个人……
——谢燃的血缘生父,庆利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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