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意外。
温罗不愿承认的意外。
真正交往后,他们的甜蜜日子并没有维持太久。
夏稚是那种性子很软且随遇而然的性格,只要有一个合适的工作,他大概率会没有野心地干一辈子,直到退休。
他的专业毕业后的从业方向很广泛,但是广泛的行业,竞争者也更多一些。这类工作往往不需要什么技术,需要的是经验。可对于应届毕业生来说,缺少的恰好就是工作经验。
勤工俭学时的工作内容跟专业没什么关系,简而言之,毕业后,夏稚在找工作频繁碰壁。
相比之下,温罗的状况要更好一些,他一直跟着师父参与一些实验,他的师父也有意带他走向更宽广、更复杂的专业领域,再加上温罗并不缺钱,所以生后上不需要有任何焦虑。
温罗沉浸在甜蜜的恋爱时光中,没有及时发现夏稚当下的困境,每天牵牵手、抱一抱令他满足不已。
生活质量不对等,夏稚虽然随遇而安,但骨子里也是要强的人,时间一久,他就开始担心起来。
他是孤儿,未成年的时候就试图独立,不给别人添麻烦是他的人生宗旨,但因为各种限制而无法达到真正独立的状态,又软又服帖的性格也不知道是不是就这样一点一点磨出来的。
找工作更加积极,没有工作的时候也在努力打工,至少要保证每月都能赚出房租和生活费。
在他这般焦虑的情况下,对当下人生无比满足的温罗就显得有些吃顿。他一如既往地黏着夏稚,一个吻,一个拥抱,一瞬的肢体接触,他们如愿住到了一起,房租平分,水电燃气费也是平分,日常的吃吃喝喝不算数,两人都会往他们的小家里添置东西。
温罗从未在意过这些,但也正是因为拿钱不当回事,才导致他始终沉浸在甜蜜的同居生活中,而忽视了本身就很要强的夏稚。
两人第一次在生活中产生分歧,是夏稚打工的那家小书店倒闭,老板的家人出了点事,需要一大笔钱来周转,情况很突然,没有时间留给夏稚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工作,因为平时跟老板相处的还算不错,逢年过节老板也会给夏稚格外加点工资,遇到这种突然急用钱的情况下,即使突然失业了,夏稚也没有想过补偿的事。
工资按日结算完毕后,夏稚算了一下,去掉房租水电的钱之后,这个月他就要喝西北风了。
资金窘迫,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找了一个入职很快且不需要太久试用期的小酒吧打工。夏稚本无意隐瞒温罗,可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失业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别让温罗知道,等他再找到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工作之后再说吧。
可是突然改变的作息还是让温罗察觉到了。
得知夏稚失业却不愿意依赖自己,温罗开始没有安全感。
他怕‘温罗’这个人在夏稚的生活中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是一个换掉也没关系的同居搭子。
那一次吵架,以温罗毫无安全感的质问开始,到他歇斯底里地表示想要融入夏稚人生,最后他在哭,哭的没有尊严。
夏稚是心软的,那个时候,他只说了一句话,就把温罗安抚好了。
“我不太会说那些甜言蜜语,也不会表达自己的心,但是……”
“温罗,我真的,很喜欢你。”
不仅因为你曾经对我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还有我对你的依赖,也与日俱增。
他想要做到更好,为了孤独的童年、为了未来、为了温罗。
那次之后,温罗好像更了解夏稚了。
他像在上学时帮夏稚融入各种朋友圈一样,闲暇之余开始帮他参谋各种公司。
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尤其是夏稚刚毕业没多久,最是应该趁现在还是应届毕业生的优势尽快进入一家正式的公司工作,即使前几个月、半年甚至是一年属于实习生也好,总归是要涨些工作经验,更方便日后工作变化。
投职简历像流水一样发送出去,收回的要么是婉拒短信,要么就是石沉大海。
那段时间,夏稚又找了一个冷饮店的工作,比在酒吧好一点,因为是平价连锁冷饮店,工资不多,但也够他每月生活。
也是在冷饮店工作的这段期间,夏稚萌生了未来开一家饮品店的想法。他当时想的是,等他退休了,就开一家这样的店,不以挣钱为目的,反正退休后有退休金,只要能回本就好,没有客人的时候,两三好友聚一聚也是不错的。
焦娇知道了之后,立刻‘参与’进这个计划中,两人仿佛真的把这家店当成了乏味生活中的一个救赎,在反复幻想之后,开始切入实际地计算本钱、开店地段、店铺内容等……
最后敲定,他们要共同开一家咖啡店。
温罗还因为自己不是夏稚的第一个开店合伙人狠狠吃了一回醋呢!
生活就是这样。
油盐酱醋茶,小事,小小事……汇聚成一个完整的人生故事。
毕业后一年多,夏稚都没能进入一家正式的公司企业实习。
他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但也没多想,毕竟找不到工作的毕业生比比皆是,他又不是那么出众的人。
然而他的直觉是对的。
温罗有一次突然回家拿东西,不凑巧的,听到了父亲跟秘书的谈话。
秘书问还需不需要‘限制’他的就业范围?
他的父亲说:要。什么时候温罗跟他分开并回家来,什么时候解除限制。
原来,如此。
温罗以为父母放弃了。
也天真的以为,父母看到了他的决心,不会再阻拦他们。
以温罗的性格,忍下来才是不正常的。
他和父母大吵一架,回到出租屋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让夏稚担心。
从那天开始,他和父母之间仿佛开战了一般,父母和他提条件,让他跟不认识的女人结婚生子,还说不影响他结婚后把夏稚养在外面……
毫无底线,令他作呕。
无声的冷战在父母与儿子之间弥漫,从那日开始,温罗再也没有回过家,也没有用父母给的卡。除了实验会给发一部分奖金之外,温罗也开始打工,他去当仓库搬运工,按劳动力给钱,时间充裕,干一次给的薪资也高。
以往过节的时候,夏稚会催促他回家去看望父母。
结果他一整年都没回过家,就算夏稚反应再迟钝,也明白他们之间出问题了。
问了几次,温罗都以跟父母吵架的名义搪塞了过去。
他不想让夏稚知道父母的做法是那样绝情,他们的想法也是肮脏不堪。
就这样过着月光并存不下钱的日子,两年后,他的父母妥协了。
温父让他回家一趟,说了很多,最终目的还是希望温罗‘回头是岸’,见他毫无动摇之后,终是叹口气,解除了针对夏稚的就业限制,还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不少钱。
温罗没要卡,他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肉不贵的时候多吃两顿,肉贵了就少吃两顿,只要跟夏稚在一起,怎么样都能活。
日子眼看着就要好起来了。
那一年,夏稚投出的简历开始依稀有所回应,虽然去面试过后会被排掉,毕竟竞争足够激烈,但是对于毕业后三年都没进过正式企业的夏稚来说绝对算得上飞跃的进步。
与此同时,频繁在实验中出现的‘异国实验组’也是真实存在的,就是在这个时间段,温罗的师父通过他们的实验组织得知国外正在进展一项十分重要的生物实验,若是成功的话,将会为该领域收获更辉煌的成就,只是时间需要很久,几个月、一年、两年……
也是纠结许久,决定带着他们的团队‘出差’一次,温罗作为师父的左膀右臂,自然要去。
温罗想带着夏稚一起走,但他们早已不是刚恋爱时满脑子都是对方的年纪了。
“如果我们要过一辈子的话,难道你以后出差一次就要带我一次吗?到时候我的工作怎么办?”
‘过一辈子’这句话给温罗拿捏得死死的。
然而,令温罗后悔一辈子的事,在他离开后迅速发生了。
那是他刚到国外的实验组没多久,半夜突然接到了一通电话。
——夏稚出车祸了,受伤太重,没能抢救过来。
温罗的第一反应是有人恶作剧,他痛骂对面的人。
直到电话被焦娇接过去,她哭着说:夏稚不在了。
那是去面试之前,夏稚在等公交,街边的小孩在玩闹,一辆失控的车驶上公交专用道,没有刹车……
监控上,俊秀的青年推了一把呆住的小孩子,下一秒,整个人被撞出监控画面之外。
……
-
“这是一个意外。”
一股难以言说的窒息感在心头环绕,夏稚难受得紧,整个人如同被困在笼子里一般。
即使呼吸困难,但他的理智尚存,冷静地作出总结。
这就是一场意外。
搭上性命的见义勇为。
憔悴的温罗沉默。
夏稚下意识看了看自己的手,嗯,没有血。
“既然是意外,你为什么……”他看向温罗。
对方的眼睛里充斥着绝望,却在看向他时,化作缱绻与疯狂。
眼前的男人是不甘心的。
不然他们现在也不会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见面。
那些所谓的实验,夏稚不懂,但他知道,自己既然已经死了,却又能跟活着的人说话,全都是实验的功劳。
温罗依旧没有回答,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解脱。
光是想想往后余生都没有夏稚的参与,他就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得不到回应,夏稚默默许久,缓缓向前走了一步。
男人紧盯着他,眸光闪烁。
想了想,夏稚又往前走。
一直走到男人的跟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
柔软的唇张张合合。
“我没有那些记忆了,为什么?”
温罗的喉结动了动,过了许久,才声音沙哑地说:“还有的,只是被打乱了。”
“起初实验并不成熟,但时间不多了,他们都认为我疯了,想要将你的身体火化。我没有办法,只能用自己的实验暂时提取你的基因、记忆等。”
“在实验中,必须让你的记忆活跃起来,也就是说,‘思考’的能力会令你更加完整,从而提取出一组最鲜活的记忆,不然随着记忆消散,我拥有的不过是你的基因空壳。”
思考的能力……
夏稚歪头,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所以那些游戏什么的,就是为了让我思考吗?”
许是被他可爱的表情逗到了,一直愁眉苦脸的温罗露出一个算得上愉快的笑容。
“一开始,只是一些具有思考能力的小游戏,下棋、数独之类。因为实验太过简陋,以我自己的能力只能勉强保住你的记忆。可时间久了,你的记忆虽然在复苏,却也出现了不少意外,比如那个空间里偶尔会凝聚出你记忆中的人或者片段,比如我、焦娇、甚至是我的父母……最重要的是,那场车祸折磨着你,总会有一辆疾驰的车冲向你。”
“渐渐的,你似乎察觉到只要不思考,那些东西就不会出现……”
于是实验初期还在努力收集记忆碎片的夏稚摆烂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温罗开始细心构造这项寒酸的实验空间,也以生物实验的名义招了许多同行来,并声称夏稚是自愿参加实验的人。
有人提议,用一些恐怖画面来刺激大脑,但这种情况只适用于没有行动能力的活人,温罗清楚夏稚已经死了,简单的恐怖画面根本不会奏效……
不过经过提醒,温罗想到了更绝妙的办法——以恐怖画面为基础而构造的实体数据场地诞生,就如同密室逃脱一般。
第一个故事无比简单,也确实有效果,为了躲开那些恐怖的东西,夏稚不仅努力思考,拼命奔跑、躲避也使残缺的基因数据更加协调,这对于观察者温罗来说无疑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
“所以……”夏稚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那些游戏副本,就是这么来的吗?”
“算是雏形。”温罗喃喃道:“后面无数次更改、升级、完善,都是为了留住你。”
“可我的记忆仍然不见了。”话音刚落,夏稚似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猛地看向温罗的眼睛,“每一次我认为的生前记忆,都是真的吗?”
温罗苦涩地笑了一下:“假的。”
“不,我的意思是,在那里遇到的你,是不是……真的你。”
既然温罗现在都可以站在这里跟他说话,那是不是说明之前见过的温罗也是真的?
明白了夏稚的逻辑,温罗遗憾地摇摇头:“除了最初时,我频繁进来见你之外,后面你在副本中看到的‘温罗’,大概率是经过处理的数据,只是为了方便我随时链接。”
所以有的时候‘温罗’也不认识夏稚,只是觉得熟悉,就如同夏稚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庞时的感觉一样。
“其他人也是这样吗?”
“是的,全凭自愿。”
现在这项实验已经基本成型了,它的项目名称就是《最后一关》
各种恐怖游戏形成后,实验空间里面的机制也更加完善。
刚成型的《最后一关》也不算复杂,为了方便观察总结,几个游戏副本轮流体验。结果在实验中愈发完整的夏稚开始动脑思考了,混的风生水起不说,还开始研究《最后一关》的构造以及存在的意义……
在外面的温罗按照夏稚偶尔冒出的小灵感,开始往实验里添加。
渐渐的,光是游戏机制就搞出来好几种版本。
“你觉得跟你一起通关的数据都是真的,也认为应该会有一个更大的平台,或是组织……”
连不同版本的游戏机制夏稚都体验过不少了。
只是每当一小段循环结束后,他在实验中的记忆就会重启,仿佛没有玩过那些游戏,也没有见过那些人。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夏稚无法想象自己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虚假的数据,可是温罗所说的一切反而能解开他内心的疑惑。
他望着眼前憔悴的青年许久,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不知被什么驱使着,他抬起手,轻轻触碰温罗那瘦削的脸颊。
“你今年几岁了?”他轻轻笑了一下,目光温柔。
温罗喉结微动,眼眶发红。
“三十四。”
夏稚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石头,“有十年了吗?”
温罗:“没有……”
“那你很厉害嘛。”夏稚笑起来:“还不到十年,你研发的实验就像模像样的……”
温罗终是没忍住,将眼前未曾改变过模样的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脸颊埋进那温热的脖颈里,湿透那单薄的领口。
夏稚喉咙间难受得紧,视线被突然涌出的泪水模糊不清。
他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背脊,摸到十分明显的骨头……
温罗太瘦了。
好像一点肌肉都没有。
跟自己印象中的温罗,一点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