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浑身血淋淋的,被禁军抬下去时已近昏厥。宫门百米内禁止百姓经过,遂钰丢掉手中凶器,用提前准备好的手帕擦手。血渍浸润手指,指缝中的红色便不太好清理了。遂钰将手帕攥成团,仰头冲禁军统领常青云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说:“不知将军是否能为下官找一处能够清理污渍的地方。”
清理污渍。
即使常青云沙场征伐见过刀光血影与血肉模糊,面对语气突然温顺的遂钰,仍旧感受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违和感。
近年来南荣遂钰盛宠,圣上对他的要求无有不依,就连皇后明显是被人设计,他也选择相信南荣遂钰。
南荣遂钰未在朝为官,却以影子的形式出现在朝堂中,这份本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很难说这是南荣遂钰自己的本事,还是潮景帝给他的权力。
或许有皇帝的纵容在,但毕竟是南荣,是在边疆纵横的南荣。
南荣氏这个姓氏,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太深刻,提及百战常胜军,必然是无往不前的南荣军。
南荣军威自遥远的边境传回整个中原,如今禁军中的将领,无一不是在南荣军中历练过的士兵。
因此,常青云对遂钰比宫中其他人更宽容,更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他。
南荣遂钰样貌非同寻常,与南荣王妃有七八分像,当年南荣王妃也是名动大都的美人,举手投足间吸引世家子弟前仆后继地献上殷勤。
遂钰耐心等待着常青云回答,他身边围着的禁军忍不住抬头打量他,也没什么可遮掩的,遂钰大方地冲与自己对上视线的禁军微笑。
初入禁军当差的少年立即缩了缩脖颈,被遂钰的笑恍地失神。
很快,常青云说:“遂钰大人请随我来。”
他带着遂钰去了禁军班房,遂钰洗手时透过立在地上的巨大铜镜,看到自己脸侧也有血渍,想必是打人时的力道没收住,明明已经很注意了。
遂钰站在铜镜前踮起右脚,身体向左偏。踮起左脚,身体再向右后侧侧,确定衣服上没有痕迹后,他终于放心地用帕子擦手。
当然,他也极快地察觉到,站在门口的禁军统领不见了。
驻扎在大都附近的禁军足有六万,禁军自开朝以来便始终归皇帝一人差遣,将偌大的大都里三层外三层保护的如铜墙铁壁。
刺杀皇帝的人很多,却极难顺利走进大都,即使朝中将领拥兵自重,也未曾敢轻易挑战皇帝权威。
禁军精锐,皆从边塞百战而归,是皇室所向披靡的利箭。
因此,遂钰选择在宫门口拦住奉旨太监,也是吃准了禁军会保密。禁军统领共二人,此二人知晓遂钰与皇帝的关系,只要不出人命,他们都能帮遂钰收拾残局。
就像是现在,遂钰整理干净后再次回到宫门口,飞溅的血液已经被彻底打扫干净,就像是从未发生过般,朱墙之下寂静无声,禁军手持佩刀站的笔直。
“南荣大人。”
禁军行礼。
遂钰点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旁若无人地离开皇宫。
他稍晚些得去兵部拿文书,倒也并非无事可干,去城中茶楼喝茶听曲子,不过两个时辰,他便从三楼雅座瞧见二楼回廊上似乎有熟人经过。
不多时,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座茶楼在大都开了大概有十几年了,陈设倒时常换新,只是木质地板与台阶没大动。因此,二楼通向三楼的回旋台阶有那么几阶木板微翘,谁踩都得发出陈年的吱呀声。
“小公子。”
遂钰:“……”
遂钰听出来是陶五陈的声音了,他为自己添了杯新茶,沉默地吃花生米,搭在膝盖上的手指伴着一楼琵琶女演奏的曲调微微打着节拍。
“小公子?”陶五陈又乐呵呵地问:“陛……老爷说您要是玩好了,就快些回府,府里今夜有晚宴,公子须得换一身赴宴的衣服。”
赴宴?遂钰握住茶杯的手指收紧,拧眉说:“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回府。”
“是家宴,公子尽可放轻松。”
傍晚,当遂钰穿戴整齐出现在家宴中,环顾凝露殿内落座的诸人时,不由得冲萧韫龇牙咧嘴。
皇后、董贵妃、太子、太子妃,以及坐在最前的,明显是这次家宴中心的萧稚。
无论怎么看,这场家宴都不该是他伴驾的宴席。
皇后看到跟在萧韫身后缓缓步入凝露殿的遂钰,身体不由前倾,翠满珠饰的发髻衬得她熠熠生辉。她的表情有些许凝固,即使恢复满面笑意,眼底仍旧带着不易察觉的憎恶。
董贵妃惯是见风使舵,连忙起身扬声道:“臣妾早就馋陛下宫里厨子的手艺,想必是比御膳房还要精致,平时陛下都不舍得让臣妾也吃一吃呢。既然陛下与遂钰公子到齐了,陛下,快快开宴吧,臣妾为了吃这顿可是特地空着肚子来的。”
坐在太子身边的太子妃成怜樾是初次见遂钰,从前听说过陛下御书房多了个御前行走,据说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伴读,她好奇地多看了遂钰几眼,当真是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闺阁中女儿不便打探那么多,直至进宫前,成怜樾才得知这位御前行走乃是南荣家的四公子。
成怜樾的胞弟也曾想竞争御前行走,奈何潮景帝竟直接内定。
成小公子气得在房里摔砚台,若非及时被成夫人捂住了嘴巴,骂骂咧咧地迟早得骂到当今圣上头上去。
有萧韫刻意模糊遂钰的出身,大臣们也三缄其口不愿做刺头,遂钰竟真堂而皇之地进入朝堂而不被排挤。
自然,不被排挤也多是鹿广郡的威势。
朝中从鹿广郡出来的官员不在少数,遂钰行走时也得他们照拂。
遂钰感受到成怜樾的目光,友好地冲她笑笑,成怜樾回以他同辈礼。她陪贵妃来凝露殿前,贵妃特地叫她前去闺阁闲话,贵妃说,你见了南荣遂钰不要端着太子妃的架子,同他行同辈礼即可,也不要叫他遂钰大人,只叫一声小公子。
为什么是小公子,疑惑在成怜樾心中盘旋,却也不敢多问半句。
皇帝徐徐于主位落座,他指了指右手边稍矮些的小几,意思是让遂钰坐在自己身旁。
遂钰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人。皇帝做到萧韫这个份上,也是历朝历代头一份了。
叫一个得了恩宠的质子坐在比皇后还接近皇帝的位置,这是皇帝拿他给皇后摆脸色看。
萧韫自是用余光看到了遂钰的眼神,笑意更甚。
陶五陈适时端来一碗银耳粥放在遂钰面前,轻声:“小公子,您路上咳嗽了几声,这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只我有?”遂钰瞬间感觉到殿内众人的目光全部汇集在自己身上,他当即如坐针毡,立即道:“我不喝。”
“遂钰公子在父皇身边办差,风里来雨里去,银耳粥滋补,快些趁热喝了吧。”萧鹤辞温和道。
他向遂钰投来关切的目光,并说:“五妹坐了好一阵子都不说话,是身体不舒服吗?”
话是问萧稚的,但萧鹤辞并未朝萧稚那边开口。
一阵风自两侧窗棂拂过,烛火轻晃。
遂钰沉默片刻,起身端着银耳粥,绕过殿内两侧装饰用的软帘,来到萧稚身后道:“公主赶回大都舟车劳顿,臣在城外接公主时便觉公主又削瘦不少,太子都说银耳粥滋补,臣便借花献佛,恳请公主服用。”
“遂钰,我……”
萧稚的声音很低,像是要哭了。
从遂钰的角度能很明显地看到她的肩膀在颤抖,似乎是在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但哭腔还是伴随着声音泄露。
遂钰很清晰地明白,自己根本无法改变萧韫的决定,白日在宫门口的举动必定被萧韫收入眼底,皇帝不生气,不是因为他愿意遂钰抗旨,而是带着旨意的太监根本不算是真正的皇命。
他只是萧韫用来试探遂钰,正大光明钓他上钩的饵。
类似于人你已经打了,气也已经发了,再闹就是你不懂规矩。
禁军将公主接回大都,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若非萧韫松口,萧稚无论如何也不会逃出大都。
忽的,遂钰竟有些可怜萧稚。
明明自己也是笼中鸟,却还是忍不住望着另外一只即将被送走的鸟而心生悲戚。
“那碗你自己留着吃。”
潮景帝:“陶五陈,去给公主盛一碗新的。”
“遂钰,回来。”
遂钰刚欲向公主伸出的手陡然停止,但他并未按照萧韫所说的去做。
他问萧稚:“你想喝哪碗。”
萧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远处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小声对遂钰说:“我还是等陶公公将银耳粥送上来,遂钰,父皇叫你。”
公主烂漫,当她得知遂钰做官心中是欢喜的。虽是在父皇身旁谋差,但也代表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
遂钰还没站稳脚跟,哪能因为一碗银耳粥而违逆皇帝遭不该有的罪,萧稚见遂钰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说:“我真的没事,别担心,你快去父皇身边听差遣吧。”
遂钰微不可闻地叹气,指尖染上银耳粥的碗壁的温度。
他带着粥回到萧韫身旁,萧韫道:“今日可打痛快了。”
“没有。”遂钰说。
他顿了顿,觉得银耳粥好像和平时的不太一样,似乎味道没那么浓郁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果香,但又好像含着花蜜的芬芳。
“上次你说想吃荔枝蜜,淮南总督新送来的蜜,八百里加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朕晨起尝过,觉得应该是你所说的味道。”
“嗯。”遂钰垂眼,用勺子舀了点吃下,待唇齿间花香肆意时,说:“现在又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