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宸国力对西凉,远比燕羽衣想象中的更具威胁。
从大宸着南荣军出兵,不过短短七八日功夫,燕羽衣的压力便在顷刻间卸去大半,与他对峙的西凉军多数前往西洲与大宸交界处。
“南荣遂钰没上过几次战场,却敢于直面魏士丛。”
年轻的南荣王军血战西凉主将魏士丛,就算战败也不过被笑称年轻气盛,普天之下的谋臣皆算定此战必败。
魏士丛没少与南荣军打交道,和新任南荣王碰上倒是头一次, 破釜沉舟之兵抱着必死的决心,若一昧守城恐有被攻破的风险,故而亲自率领大军压境。
军报之中的血战二字看似轻而易举,燕羽衣仔细阅读通篇,回头对身边副将淡道:“南荣遂钰把魏士丛杀了。”
副将微微惊讶,张口道:“魏士丛怎么会被。”
“骄兵必败,魏士丛不知道南荣军已经研制出足以上战场的火铳。”
用火药在兵器之中做文章,两国从未停止研究,燕羽衣知道南荣军快西洲一步,却不想竟然已经能够拿出趁手的火器扭转局势。
无论是一击毙命无可躲避的火铳,还是南荣遂钰那不要命的打法。
当年南荣臻和他耗在废墟之中,险些失血而死的清净仍历历在目,没想到大都皇宫中竟也能养出这种疯子。
还是大宸皇帝能够随时控制的疯子。
按照南荣遂钰这般打法,不出几日便能直入皇都。
燕羽衣简单估算路途,沉声道:“我们必须赶在大宸军队抵达皇都前率先抵达,若潮景帝毁约,恐怕西凉之后便是洲楚,整个西洲改称他姓。”
景飏王代表皇帝与燕氏做交易,平日并不出没,燕羽衣用膝盖想都知道他是在急着统计矿脉。
太子伤口感染后身体每况愈下,尽管调用所有资源医治,生死也不过是弹指挥间。
皇室遭受重创,能够立即登基主理朝政之人已被西凉斩杀,燕羽衣只好寻找五服内能够承继大统的澹台子孙。
派出去的人辗转数地,好不容易带回来以澹台为名的血脉,却只是个襁褓婴儿,某个旁系王位的私生子。
好歹也算是姓澹台。
副将提醒:“家主,如果我们进入皇都,五公主怎么办?”
孩子再小也是新帝,还是得住在皇宫有人照料。按礼法,萧稚与燕胜雪便为东西两宫太后。
燕胜雪与萧稚亲厚,若太子还活着,这根本没什么问题。
但要是太子死了,燕胜雪依赖萧稚,就连新君也顺理成章由萧稚抚养……
“要不要我们偷偷将萧稚——”
燕羽衣蹙眉,语气颇为不屑:“没有萧稚,太子恐怕早就死在宫里,此话不可再讲。”
“就让景飏王带她走罢。”
就算萧骋百般花样,也必须说服他送走萧稚。为了燕氏复兴,更为了洲楚澹台。
风带来鸟语,花香裹挟着从山林飘向远方的芬芳。
“从这。”周骐一指远处山峰,道:“跨过两道山便是西洲的皇都。”
行军脚程若快些,明日便可直逼皇城,但景飏王着人来信,营地驻扎百里外,阻止西凉人从皇都反方向突围。
日头正烈,恍得人根本睁不开眼,遂钰道:“将魏士丛的头颅送去燕羽衣那,表表我们的诚心。”
“再将五公主接回来。”
南荣步栖道:“你留在这,我去。”
遂钰欣然答应,大军列阵在前,如今他作为主帅,必须稳坐帅帐。再说,他和景飏王之间不对付,难免在西洲人面前产生分歧。
萧骋这种人,还是离得越远越好,尤其是对萧韫皇位有威胁。
皇帝有意让萧骋留在西洲监视澹台皇族,恐怕也有意景飏王摄政。西洲强弩之末却底蕴仍在,此刻并非强势攻占其国的好时机。
若西凉与洲楚内斗缓过劲来一起攻打大宸,秀州邯州余孽未清,太子又勾结外贼叛国,再来个南荣王府也无法抑制大宸倾覆。
燕羽衣巴不得将萧稚送走,好给他那妹妹腾位扶持燕氏重振旗鼓,但萧骋却不然,要想左右洲楚朝局,有人介入作为靶子最好,萧稚本无机会做皇后,但现在皇室急需澹台直系,有个太后稳坐后宫自然当务之急。
燕胜雪是太后,那么萧稚呢。
“阿稚不该成为利益的牺牲品。”遂钰轻声。
“我觉得……恐怕得费些时日。”南荣步栖并未与遂钰讨论过萧稚的情况,遂钰也没有主动询问的打算。
遂钰诧异:“她和太子之间感情深厚?”
深厚说不上,却也患难与共。南荣步栖道:“公主本一可走了之,却陪着太子吃许多根本没必要吃的苦,景飏王劝过许多次。”
“他们有血缘,做叔叔的劝自家孩子没什么,我们没有立场。”
南荣步栖顿了顿,说:“况且现在的王府仍旧是戴罪之身,没有切实证据翻案,就算天下人愿意相信,但在史书中,我们仍旧是叛国之徒。”
“遂钰,景飏王手中有证据,若他拿萧稚和证据,你想要哪个。”
“……”遂钰抿唇不语。
“你和皇帝之间的感情我不懂,也不想懂,现在的南荣王府便是我们的全部。遂钰,我不管你心中究竟盘算什么,无论是对皇族手下留情还是别的。”
南荣步栖横跨一步,抓住遂钰肩膀,迫使遂钰不得不与她对视。
“若你的决定使王府陷入困境,我会第一个杀了你。”
就算南荣步栖是南荣王府的孩子,但也并不妨碍遂钰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他没有办法对南荣步栖的行为做评价,自然,也不愿南荣步栖主导他的决定。
现在的南荣王府不复从前,辉煌世家终有一日陨落,或许这种结局便是南荣王府最后的荣光。
南荣军不再成为南荣王府的南荣军,南荣王在他这一代停止前进。
“此战后,我会离开鹿广郡,回京城或祖宅休养,南荣军并入边塞诸营,或改名由新的主帅带领。”
当感受到南荣步栖充满怒意的目光,几乎赤裸地灼烧他的皮肤,遂钰淡道:“我不想再有任何人因南荣氏而死,南荣王府为大宸鞠躬尽瘁至今,是时候该退出戏台。”
“我不是燕羽衣,没有肩负家族复兴重任的力气。”
“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比风还轻盈:“三姐的问题我已经回答过,那么现在轮到我了。”
遂钰一字一句,神情陡然变得凛冽。
“南荣臻是否还活着。”
“南荣绘又被你藏到了什么地方!”
从抵达鹿广郡,仵作收殓尸体,遂钰便并未在名册中见过南荣臻的名字。他心中存疑,怕多问几句坏了什么大事,便安心等待南荣步栖回鹿广郡后的反应。
而南荣步栖也正如他所望,闭口不言南荣臻。他们之中只南荣栩育有一女,而在停尸间内虽有与南荣绘差不多年龄的孩子,面目却并未损毁,很容易锁定身份。
那几日遂钰日夜难眠,唯恐自己错过什么线索,若轻易表现出什么,王府内又有奸细,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遂钰逼问道:“如果南荣绘在你手中,南荣步栖,倘若我拒绝承担南荣王府的责任,而你又自觉自己并非王府血脉,所以打算将南荣绘培养成什么人。”
“南荣王吗?”
南荣步栖并未否认:“她有这个能力。”
“如果说要做南荣王的人是你,或许我会考虑此战之后将王位让给你,但南荣绘此生不入宫门王府,不进大都,不掌族务。”
“她就是她,不该被尔虞我诈束缚。”
南荣王府为了大宸已经埋进去太多人,便像景飏王那般,即便无意皇位也会被人推着向前。
外姓亲王本就难得,多少年才出了南荣氏一门。支持王府的官员,以及王府几十年养出来的嫡系将领,必定不愿遂钰就此放权。
南荣步栖不可勉强,那么便得寻找更理所应当的继承者。
届时,南荣绘便如燕胜雪般,尚在识字学文的年纪,便得学会稳重坐得住,这与遂钰当年在皇宫有何区别。
燕羽衣有振兴燕氏的决心,维护洲楚皇室的体面。这在外人看来,后者多少有些匪夷所思,澹台皇族究竟给燕氏下了什么迷魂汤,惹得燕氏满门为其效力。
世家子女大半性命不是自己的,遂钰见过多少人为此流泪,为此癫狂,权势如潮水,将所有人一齐沉没深海。
南荣步栖显然早就料到遂钰如此反驳,再多争辩不过事实胜于雄辩,现在的南荣遂钰愿意给予南荣绘自由,南荣绘自己呢。
南荣家的儿郎生来便是翱翔长空,策马奔腾,广阔天地才是归宿。
“那么我们说回南荣臻,南荣臻和王观桐在一起对吗。”
遂钰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南荣步栖点头:“是。”
“怪不得,琅琊王氏不善武功,相才倒是出了不少,总是对武功不得精通。王观桐代表琅琊前去,想必有人倚仗,有二哥在身边,确实是顶好的计划。”
“其实……”南荣步栖斟酌再三,坦白道:“二哥本该随父亲一道,但父亲始终觉得王府还是得留人,便找人先顶替了二哥的名额。”
南荣臻逃过一劫,多方势力追杀南荣王府族人,鹿广郡必然不可再回,便寻王氏商议对策。
琅琊王氏何尝不是与南荣王府福祸相依,若王府突遭横祸,下个遭殃的便是与王府亲厚的王氏一族。
王观桐与南荣臻有亲,却实在不熟,这两人在一起多半只顾自家安危,若谁失去理智,另一人还可及时将对方拉回现实。
协助燕羽衣夺回西洲皇都已板上钉钉,这一仗足足打了大半年,离开大都前,遂钰甚至以为得在边关驻守数年,没想到这便已至尾声。
剩下的便是景飏王善后,大宸势力在洲楚皇室是去是留,都由这位尊贵的亲王决定。
“需要我将南荣绘接回来吗。”南荣步栖问。
遂钰想了想,正欲说什么,四面八方突然袭来的狂风阻断他的思绪,披风翻飞,长发飘扬,发尾铃铛轻响。
“不了。”
“她还小,时间会令她遗忘自己的出身。”
“三姐,我做南荣王,就是为了这一刻能够轻而易举地许诺。”
青年声音很低,带着某种释然的笑意:“她会有爱她的爹娘,无忧无虑的童年,富裕充足的生活,远离战争纷扰的世外桃源,拥有不再被任何人利用,选择说不的权力。”
“她要做世上最快乐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