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前流程繁多, 全折腾完已经深夜了。
手术排在第二天早上第一台,邵松柏今天情况不稳,术前进了监护病房。
医院不让家属进监护,邵明曜按照清单买好术后用品, 让护工给拿进去, 又整理了一大段术前术后的事项, 发给邵松柏。
邵松柏电话打过来, “哎呀, 做个手术和坐牢一样,都忘了进来前看你爸一眼了。”
邵明曜说:“别紧张, 手术出来再看。”
“我不紧张。”邵松柏立刻否认,顿了顿却又说:“要不让你爸上来看我一眼?万一我真下不来台……”
“胡说!”邵明曜揉着鼻梁, “爷,大夫不比你懂?你风险要真那么大,人家都不见得愿意给你做。”
邵松柏“噢”了声, “那——”
邵明曜说, “邵泽远还在和主刀大夫沟通, 你要找他就给他发微信, 我不传话。”
林晃在一旁用胳膊撞他,邵明曜却只住了口, 也没再找补。
好在邵松柏不拿这种事为难人, 转而问道:“晃晃在吗?”
林晃立即开口,“在呢, 爷。”
“到底把你折腾来了。”邵松柏叹气,“进了手术室就听天由命, 我听说出来后也只让护工监护, 再往后就交给泽远, 我管不了明曜,你帮我押他回去上学,切勿耽误学习大事!”
林晃满口答应,让他放心。
邵松柏捏着电话犹犹豫豫,过一会儿又喊人,“明曜。”
邵明曜“嗯”了声,“在呢。”
“万一爷有个什么……”邵松柏低下声交待:“往后别和你爸搞太僵。你记着,你还是个孩子,再怎么刚强翅膀也还没硬。做人刚而易折,你哪怕没有父子情分,权当利用他也好,知道吗?”
邵明曜眉心微颤,垂眸静默,他神情难过,开口却是一哂,“我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已成定局。您要真心疼我,就从手术台上稳当当地下来,别让我还要想方设法地去利用谁才能活着。”
“诶,爷答应你,爷一定。”邵松柏一叠声地应着,老头语带哽咽,又自我宽慰般地连着说了好几遍“死不了”。
林晃开口,声音低和平静:“爷,一切顺利。”
术前医生来签知情书,光是风险就讲了十来分钟——可能下不来台、可能下台并发脑梗、肺栓塞、肺感染……林晃听得浑身的血都凉了,问道:“这些概率有多大?”
“个人谈概率没有意义。”医生说:“我说概率只有十万分之一,但落到一人一家头上,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明白。”邵明曜攥了一把林晃的手,平静道:“我来签。”
他按下圆珠笔,顿了顿,又把笔还给医生,摸出随身的钢笔,逐字抄下知情同意的段落,笔锋顿挫,落下“邵明曜”三字。
“大夫。”邵明曜退后一步朝医生鞠躬,“拜托了。”
担心夜里有事,他们在医院对面找宾馆住,问了好几家,就只剩一间无窗的大床房。
两人晚上都没吃饭,邵明曜洗澡,林晃去楼下便利店,按邵明曜的习惯拿了即食牛肉和鸡胸,但转念一想,不如让邵明曜好好睡一觉,又一样一样地还回去,最后把面包货架一扫而空。
邵明曜对着一桌子碳水和甜食,没发表意见,只撕开面包安静地吃着,甚至比往常吃得多,还就着喝了一瓶奶茶。
林晃洗澡时,隔着哗哗的水声听见他打电话,有几句语气激烈,关了水龙头仔细听,他却又安静了。
洗完出来,邵明曜电话已经打完了,坐在床上,背抵着床头,长腿屈着,用宾馆的电视放一部外科手术发展史的纪录片,这一集标题是“走进禁区”。
禁区,就是心脏。
屋里没开灯,电视的光映在邵明曜的脸上,那双黑眸沉着,凝视手术画面。
心脏搭桥是四级大手术。林晃偷偷看过手术视频,大夫要触碰到心脏,需要切开皮肉,把胸骨从中间劈断、掰开,暴露出心包脂肪,再剖开心包,露出心脏。
某种意义上,是要把人上半身从胃部以上纵向劈开。
他一直没和邵明曜探讨手术细节,抱着一丝侥幸,不想邵明曜知道这些。
但邵明曜又怎么可能不去了解。
他平静地看完那集纪录片,又搜索其他搭桥手术实录,一个接一个地看。明的暗的光影在他眼中交错,他却始终平静。
林晃摸索到他身边,挨着他一起坐。
屏幕上的手术出现意外,林晃用赤着的脚在他小腿上轻勾了一下,问:“邵明曜,你冷不冷?”
邵明曜垂眸看着他的脚,抬手按下暂停。
“空调开得太足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开关说道,却没下地,只往床尾蹭了蹭,转过身,握住那两只脚腕,把他的脚拉进怀里。
林晃没料到他会这样,下意识挣了一下,却被用力拉紧,屁股都跟着往下窜了一截。
“唉。”他叫道:“你轻点。”
邵明曜抬眸瞥他一眼,“脚不怎么凉,热的。”
真是怪了,林晃想,世上竟然有比他还没情商的人。
他瞪着邵明曜,“你看不出来我是想哄你转移注意力么?”
邵明曜“哦”了一声,神色不浓不淡,“哄我,就这点诚意么。”
“不然你想怎么样。”林晃说,“面包带馅的都让你吃了,就一瓶奶茶全给了你,让你靠窗睡里头,你还想要什么,我下楼给你摘朵花,还是点个送小玩具的麦当劳儿童套餐?”
邵明曜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唇边终于是勾出一抹淡笑。
“话真多。”他摇头唏嘘道:“什么时候的事,从哑巴变成唠叨了。”
林晃一噎,略烦躁地往外抽了一下脚,没抽出来,反而又被往前拽了一截,坐也坐不稳,只好后仰着身子,用手撑在身后。
“担心我了吧。”邵明曜敛了玩笑色,低声道:“晃晃,对不起。”
林晃心里忽然像被针扎了一下,在他怀里用力踹了一脚,“你放什么屁呢。”
他一着急就爱说粗话,从陈亦司那耳濡目染的。
邵明曜没再继续这茬,扭头看着桌上散落的空包装袋,过一会儿才恢复平时的语气,说:“别自我感动了,我是照顾你情绪,才逼着自己把那些糖精和人造奶油咽下去的。等会儿你挨着窗户睡里头,别想拿这种小恩小惠和我说事。”
林晃睨他,“那什么不算小恩小惠?”
邵明曜低头看着他的两只脚,突然又捉着脚腕一用力,生生把他扯到面前来。
林晃低骂一句,两腿被分开平放在邵明曜身体两侧,邵明曜也把腿屈起岔开,踩在他身后,膝盖顶开他的胳膊,一左一右地夹着他两肋。
他们之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但这个姿势却仿佛比贴着抱在一起更亲密,彼此的呼吸清晰可闻。
邵明曜注视着林晃,电视的光都打在那张脸上,更显出皮薄,纤长的眼睫密密地遮下来,让那双眸像被刻意藏起来似的。
他低声问:“光晃不晃眼睛?”
林晃摇头又点头,“你真毒,自己背着光,全晃在我脸上了。”
“我想看清一点。”邵明曜轻柔地说,用手指摩挲他脸颊的刺青,又按在他唇上,不吻下去,光是按来按去,按出一片酥麻。
那道视线专注沉浸,像在仔细看一样宝贝。
“别弄了。”林晃垂眸道:“是你的。”
邵明曜呼吸一滞,膝盖用力夹了林晃一下,林晃感觉眼皮都发烫,却听他说道:“再说一次。”
真缠,有什么可再说的。
“邵明曜。”林晃直白地望进那双背光在晦暗中的眸,“你不就是怕失去吗。”
邵明曜喉结一顿,“是。”
“别怕,你也从来没失去过什么。”林晃说道:“你爸、你妈,他们是你没有真正得到过的东西,谈不上失去。而你得到的——你的优秀和底气,爷,北灰,和我,全都被你牢牢抓在手里,丢不掉的。”
林晃支开他的腿,起身换成跪坐的姿势,蹭到他近前去,用鼻子去撞他的鼻尖,在他的呼吸声中低柔地哄他:“爷一定不会有事,爷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邵明曜,你要相信上天对你是很好的,是你的东西,谁也拿不走。”
邵明曜闭上眼,喉结剧烈地颤动,许久,才从喉咙里滚出一个隐忍的“嗯”字。
他们关了电视,在一张床上躺下。林晃背对着邵明曜,还是喊冷,邵明曜便从身后把他搂在怀里,他微折起身体,让脊背完全地贴着邵明曜的胸和腹,就那么黏糊着。
过了一会儿,林晃忽然动了下身子。
邵明曜呼吸立刻急促,更紧地箍着他,“别乱动。”
“你顶着我。”林晃咽了口唾沫,“再不动,我也要不行了。”
话音刚落就被从后面捂住了嘴,邵明曜把脑门埋在他头发里,贴着他耳朵后边说:“闭嘴。”
林晃闭了一会儿,又开口:“这样真不行,咱俩迟早要完蛋。”
邵明曜这回直接从前面握住他脖子,那一截纤细的颈被完全包裹在手心,食指和拇指卡在下颌上,迫他扭过头去。他们纠缠亲吻,啧啧水声混着彼此凌乱的呼吸,湿热的气息喷在鼻翼和脸颊上,林晃感觉顶在他屁股上的越来越难以忽视,他想挣扎,可那只掐着脖子的手很不客气,他动也只能更堕入窒息。
邵明曜动了情,但却仍在害怕,他们紧密贴着,他能感受到他恐惧之下的心悸,那颗心脏剧烈地跳动,每一下都砸得很沉,像要撞破胸腔。
他被吻得晕眩,享受又难受,却又心软心疼。
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好复杂,他从未设想过,每向前一步都是仓惶。
过了许久邵明曜才松开他,两人大汗淋漓,邵明曜主动往后挪了挪,只留着一条手臂搭过来,手掌笼着他的侧脸。
林晃平复了一会儿说,“热,手拿开。”
邵明曜声音里的磁性比平时更浓,说话却很不客气,“能别这么矫情做作么,你刚才还说冷。”
林晃不吭声了,过一会儿又说,“那你能不能别借机捂着我蝴蝶,手放一会儿得了,还不拿下去了。”
“怎么?”邵明曜说,“捂一下怕掉色啊?”
林晃理直气壮地“啊”了一声。
刚“啊”完,那只手就很过分地在他脸颊上扯了一把,生疼。
“掉色了给你重新纹。”邵明曜说,“纹红色,用掐的。”
“……”
狗不狗。
快要凌晨三点了。
小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两人的呼吸都平静下去。
林晃又想说话,他也觉得自己现在话多,自己都烦。
“邵明曜。”
“嗯?”
“你还怕吗?”
邵明曜顿了下,“怕。”
他手终于动了动,手指没进林晃的头发,捧了一捋凑近去嗅,又说:“但和你待在一起,又不那么怕。”
“晃晃,我的理智告诉我不会有事的。心脏搭桥有多野蛮残忍、就有多成熟先进,外科手术皆是如此。我也明白人情世故,医生在意人命,也在意自己的手术成功率,没有把握绝不会草率让病人上台。我只是……”他停滞了一下,“再多理智,却总也无法克服恐惧,可能人性弱点如此吧。”
林晃转过身,这才看见邵明曜拿着手机,屏幕上是医院的小程序,手术追踪页面一直开着,现在流程停留在“等待手术”节点。
他伸手,像邵明曜笼着他那样,也把邵明曜的头笼着搂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恐惧归恐惧。但是邵明曜,你的理智是最锋利的武器,你要相信它。”
第二天清晨,流程页面变成了“手术中”。
心外科手术楼不让进,所有家属都在副楼看屏幕上的动态播报。
大夫说屏幕显示手术完成就是完成了,没问题会直接送进监护病房,出了问题才会联系家属。因此每逢手机响,周围人都会吓一跳。
邵明曜坐在人群中,依旧是张肩拔背,纹丝不乱,他攥着林晃的手仰头盯屏幕,从早上六点一直盯到下午两点。
电子屏忽然刷新,邵松柏从“手术中”变成了“手术完成”。
攥着林晃的那只手松了一下,邵明曜似是猛地想站起来,但却最终还是稳住了没动,只是垂下目光,看着和林晃紧攥的手。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足足煎熬了半个多小时,小程序也终于刷新了。
流程节点向下推一步,手术那里变成绿色的对号,目前显示“已送入SICU”。
“邵明曜。”林晃终于开口,这才觉出唇舌滞涩,“爷手术是成功了……是吗。”
邵明曜拉着他的手,双手合在一起捧在脑门前,终于长出一口气,把头埋了下去。
他声音努力稳着,却还颤得剧烈。
“嗯,挺下来了。”他低声喃喃地重复着:“老头……”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63】
明蛋远远地叫住呆蛋。
呆蛋木木地道:干嘛。
明蛋说:你说的吉利话竟然全都灵验了。
那当然。呆蛋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你把我转过去。
明蛋不明所以,还是推着它转了个个。
你看我背壳的小粘贴。呆蛋严肃地说。
是锦鲤。你刚才转发锦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