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项英答应霍今鸿不再见段希灵,然而自从那顿饭后对方三番五次约自己见面,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就说“有空出去吃个饭”,或者“去朋友新开的店里坐坐”。
这让白项英十分困惑。他从不知道一个做社长的生活可以如此清闲,又或者说像他们这种人平常就是这么邀来邀去消磨时间的?
但即便如此,为什么要找他呢。
他自诩并不是一个有趣的人,譬如上回在台球馆里,他始终只是为了表现出基本的礼貌而强行装作在学的样子罢了。
他甚至觉得霍今鸿的质疑有理有据——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他就非缺我这么一个朋友吗?他亲近我是何居心?
白项英屡屡拒绝段希灵的邀请,内心半是愧疚半是疑惑,同时又觉得此举跟那夜怀安送人去西郊被对方撞见有关,整天疑神疑鬼都快要魔怔了。
因此当实在没有理由拒绝的时候,他选择顺水推舟,索性冒个险把话都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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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是出门办事,途径法国领事馆的时候车子出了故障,正好堵在入馆必经的道上。现场没有华警,法国警察中文说不利索,白项英又不会英文,几个人比划半天也没搞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处理。
这时段希灵的车正好从附近经过。本来注意到路边的骚乱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突然间白项英的身影跃入眼帘,他愣了一下,随即吩咐秘书拐弯把车开过去。
几分钟后段希灵跟警察沟通妥当,白项英坐报社的车先回饭店,秘书会说英文,留下来陪同怀安处理后续事宜。
白项英听段希灵跟那帮法国佬叽里咕噜说了半天,中途不懂装懂地“嗯”了几声,接着又稀里糊涂地上了对方的车,直到开出去好一段距离才觉得这么做很没有必要。
“段社长,其实不必麻烦你的,还有你的助手……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因为秘书不在所以很自然的就由段希灵开车。白项英坐在副驾驶座上很不自在,不知是不是多心,他觉得对方尽管开着车但时不时总要晃过眼神来看看自己。
但他又不能为了自己自在就坐到后座去——像把人当司机使唤似的。
“不麻烦,向老板,你这么想还是因为太生分。”段希灵开车比怀安还要稳当些,速度却很快,一看就是老手了。
白项英微微把头扭向窗外,作出在看风景的样子:“回饭店也没什么要紧事,我可以等处理完跟怀安一起回去的。”
“你可能不知道,今天法租界在开治安大会,巡捕房和警察署都没什么人,所以才耽误那么久。”
“是么,我是不知道。”
“法国警察效率低又傲得很,你跟他说英文都不乐意,更别提中国话了,现在没有华警在,你何必待在那儿受气?”
“警察本来就是那个样子……”
受不受气的,其实白项英倒没怎么在意,因为本身就是一个十分“擅长”受气的人。如果当时多给他一些思考的时间,他宁愿留下来受气也不想麻烦旁人,尤其是段希灵。
后者似乎看出他此刻心中所想,忽然扭头佯装愠怒道:“这么怕麻烦我啊,那我再把你送回去?”
“啊……”
白项英闻言瞬间无措。然而抬头看去,对方却又换了表情,嘴角翘起像是在调笑自己的失态。
“开个玩笑……就算你现在想回去,我也懒得再走一趟。”
“……我以为你生气了。”
“我怎么会对朋友生气?”
汽车驶过了几个路口,然而却不是往饭店方向去的。
“向老板,既然你说回饭店也没什么要紧事,那不如去我家喝杯茶?就在那边,也算是顺路。”
“这怎么好意思……”
“你上次送我那画我挂上了,刚好想请你去看看,你总是推脱说有事要忙。”
段希灵所说之画,虽然的确是白项英送出去的,但其实是梁广泰还没死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梁广泰这人虽然在某些方面鼠目寸光,但在另一些方面又似乎很有些天赋,他因事先打听到段希灵很有可能会接任社长,于是投其所好弄来这幅画。白项英后来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把画送了出去,也算没有浪费,但其实压根不知道这玩意是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甚至不记得画上有些什么。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他知道画只是对方邀请自己到家里去坐一会儿的借口,跟之前数次被自己拒绝的邀请一样,只是这次于情于理都似乎不太好拒绝了。
无法言语的焦躁再次涌上心头。
一个知道他的过去却很“识趣”地闭口不谈的体面人,一个无缘无故对他亲近又似乎没有恶意的贵公子,这样一个人,偏偏手里可能握有他的致命的把柄。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白项英已经没有力气再煎熬下去。
“那就打扰片刻,段社长,你太客气了。”
“哪里,用一杯茶换你陪我聊聊天,还是我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