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残月渐渐尽了,东方露出一点鱼肚白,也照亮了这乌泱泱的一片人。
人人心思各异,神态不同,却无人肯站出来转圜几句,哪怕只是说一句见过他下山;同门的那个少年倒是想出来说话,又被年长些的师兄拦住了;平日熟识的长老连个影子都不见,十有八九也是不愿意掺和进来。
反倒有人浑水摸鱼,煽风点火撺掇着要当众扒了明尘的衣服,好让他身败名裂,灰溜溜地滚出仙道盟总坛。
明尘忽然感到有些厌烦,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厌倦了,开始想念容昭口中在仙都闲得懒洋洋的日子。
他静静地立在人群当中,一言不发,任由那些嘈杂鼎沸的人声落在耳畔。
忽然,不知是谁趁乱扯了一下他的衣服,扯得衣衫滑落,露了半个肩膀,上面印着一个鲜明的齿痕。
这下简直油入沸水,噼里啪啦炸了锅。
“我就说他在弟子院里胡搞,败坏我们仙道盟的名声!绝不可轻饶!”
“大概是灵力尽失,心里不好受才这样胡来……”
“嘘,你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
“他就是听见了又怎样?唐长老都说救不回来了,如今啊就是废物一个!”
接着便是一阵附和的哄笑。
又有人自作聪明地道:“我瞧这牙印还新鲜着,说不准那另一个还没来得及走。长老,不如派人去屋里搜搜?”
明尘微微抬眸,目光冷如寒星。
“你……”那人被瞪得心虚了一下,色厉内荏地斥责道,“你坏了弟子院的规矩,长老都没斥责你,你还敢给长老脸色看?!长老,我看不如就由我带上几位同修……”
“不必了。”明尘淡淡地开口,打断道,“我告诉你们是谁。”
“……你?”那人神色悻悻,“你此时交代不过是走投无路,哪还能有从轻发落的便宜事……”
明尘忽然笑了笑。
“从轻发落?确实没有这样的事。”他拉上衣服,嗓音又轻又缓,轻得周围几乎没人听见,仿佛只是道侣之间的亲昵私语,“容昭,过来。”
他知道容昭能听到。
天还蒙蒙地暗着,山头的那轮旭日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挂在上面,好像永远也亮不起来。周围嘈嘈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飞溅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将人淹死。
明尘半垂着眸子,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思绪散漫地游离着。
自己不过是灵力尽失,又不巧坏了一点规矩被抓了个正着,连作恶都算不上就要被这般口诛笔伐。
而容昭一直以来都背着天煞孤星的名头,比起自己今日所遭受的委屈,恐怕更甚百倍,说是血海深仇一点也不为过。
……
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拦着他报仇呢?
明尘有点被自己说服了,但心里又莫名地感到一丝惴惴不安。
正思忖着,忽闻头顶一阵猎猎的破空之音。
急急赶来的容尊者从天而降,连衣服没都来得及系好,宽大的玄色衣袍在风中翻飞着,宛若鸦黑的死神,又像一朵轻盈的乌云。
乌云落到地上,拎着绕指柔来到自己身边,很有礼貌地问道:“五天还没到,现在可以杀吗?”
没等明尘开口,人群中已经有人认出了容昭,顿时炸了窝。
“天煞孤星!是那个天煞孤星!!”
“什么?他不是一年前就失踪了吗??”
也有新来的愣头青追问:“谁?他是谁?”
“你个缺心眼的就知道问问问!问什么!还不快跑,是恶人榜上的容昭!”
“有尊者闯入总坛,速去通知其他长老!快——!!”
容昭皱起眉,回头看了明尘一眼,小声辩解道:“本尊者不是天煞孤星。”
他担心众人这般激烈的反应让明尘也开始害怕自己。
批命的说,天煞孤星害人害己一生孤苦,可自己不仅有了一个道侣,还有很多很多的朋友。由此可见那个批命的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这群人害怕得也毫无道理。
容昭顿了顿,觉得还是把这群吵吵嚷嚷的人杀光了更清净,于是一抖袖袍,挥开指尖莹蓝的细丝,刹那化作牢笼,将这一片统统笼住,一个也没漏下。
有人跑得太急收不住脚,一头撞成了两截;也有的被困在里面推推搡搡,结果缺胳膊断腿被剐掉了肉的。
哀嚎声此起彼伏,丝线牢笼内血肉模糊。
……
冥冥之中,那股玄之又玄的不妙感觉又来了。
明尘下意识一把抓住容昭准备收网的手,迟疑道:“等等。这……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他本以为在场的长老至少能拖上一拖,缠斗几番,自己再假装被战斗波及受伤,顺势哄劝容昭暂且撤退,带自己离开仙道盟。
谁料容昭竟然连长老都能随随便便地网起来。
“不多。”容昭瞟了他一眼,“还有,本尊者杀人的时候,你不要说话。”
容尊者很有经验。
每次凡人一开口,自己多半就杀不成人。
明尘:“可是……唔!”
容昭转身用绕指柔把他的嘴巴封上了。
就在这紧要时刻,山道上突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和广场上鲜血淋漓的场面格格不入,甚为怪异。
明尘被绑住了不方便转身,努力用眼角余光看去。
只见那人穿着仙道盟分坛管事的服饰,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发尾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的,眼神清澈干净,看起来很是年轻。
明尘:“……”
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真是没完没了。
“哎?”来人停住脚步,惊诧道,“你……容昭?你怎么在这?”
明尘闭上眼睛,不忍心看他的下场。
“本尊者在杀人,”只听容昭道,“你等一等,马上就好。”
明尘睁开眼:“?”
山殷又往上走了两级台阶,终于见到了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的源头,神色微变,看了一眼被绑起来封住嘴的明尘,又扭头看向容昭。
“你要屠了仙道盟?”
容昭点头。
“嘶——”山殷倒吸一口凉气,凑到容昭身边正要开口,想了想,还是改为传音,“他们得罪你了?啊对,仙道盟确实把你得罪得不浅。可这么多人,都杀了,那得沾多少因果啊?”
容昭也学着他传音:“多点又怎样?”
“天道会把你关进雷塔,等雷劫洗净你的因果才能放出来。这么多人,大概……大概要关上个几百年吧。”面对容昭,山殷总会时不时聪明一下,“如果你被关在雷塔里,就见不到明尘了。”
容昭:“!”
“话又说回来,你的仙元怎么会这么多?”
“明尘本命剑的仙元都在我这,”容尊者诚实道,“我能杀光整个仙道盟的人。”
“仙道盟一灭,凡间肯定会乱起来的。”山殷瞄了一眼脚下被血染红的石砖,小心翼翼地伸手捏住容昭指尖蓄势待发的细丝,“我还没找到方九鹤呢。他们俩都是本体下界历劫,万一死了,就再也回不到仙都了。”
明尘不知道这个新来的管事和容昭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些什么,甚至还不知死活地去捏了一下那些绷得紧紧的细丝。
但是容昭听着听着,神色逐渐严肃,最后居然收起了绕指柔。
明尘:“!??”
容昭放弃了屠戮的打算,收拢细丝,并作长剑,随手扯过山殷的白衣服,擦了擦手上沾到的血迹,随后挥袖劈出一道剑气。
只听一声巨响。
仙道盟正殿右侧的恶人榜石碑轰然碎裂。
那是仙道盟早已飞升的初创者留下法宝之一,据说其中存有一缕仙元,连尊者都无法毁去。
今日,却被容昭这样轻易地一剑劈开了。
此时半空中,还有除了脚下这座主峰以外的山腰、山顶上,都已聚集了密密麻麻闻声出动的仙道盟管事、长老客卿,以及其他躲得远远的弟子。
他们似乎都察觉了容昭实力的不寻常,并未立即轻举妄动。
容昭轰碎了恶人榜,又一剑砸了左侧对应的仁心榜,抬起头,望着满天如鸟雀般的人群,冷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那样的澄澈通透,黑白分明,像是从未被这世间的人情冷暖污染过。
“本尊者不是天煞孤星,也不是恶人。”他宣布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以后谁再胆敢说这种话,本尊者见一次,杀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