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剩了两人,李逸不知赵渊唤他何事,重又走回床头。
赵渊温声道:“今天那板子打在你哪儿了,让我看看。”
李逸下意识想拒了,赵渊侧着身抓牢李逸的手,略使劲就将人带到了自个床上,那力偏还用得十分巧,李逸摔趴在被上,背后伤处一点没碰着。
赵渊凑近了哄他:“就让我瞧一眼,好不好?若不给瞧,夜里我怎么睡得着?”
李逸正想说不信他睡不着,抬头对上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眸,便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白日里,其渊自个怎么忍的,又怎么暴起护的他,历历在目。
李逸起身,乖乖褪了外头衣裳,重又趴到赵渊边上,反着手略掀了衣角,露出左腰的皮肤。
赵渊顺着他的手,又轻轻往上揭开些,大片如玉的肌肤入眼,紧跟着整个伤痕都露了出来,红肿青紫,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李逸背趴着,看不清身旁人的脸,过了片刻也没听到其渊开口,他有些不自在起来,就想要起身避开。
赵渊一个侧身,压上了李逸。
李逸惊得手脚都抽住了,半点不能动。
下一息,他发觉其渊只是越过他,去够小几上的金疮药。
很快,李逸就觉着凉凉的膏药糊到了背上,随着赵渊缓缓地推按,有种酥酥麻麻的感觉直蹿脑门。
李逸拼命咬住了舌尖,生怕发出什么不雅的动静。
赵渊上完了药,李逸才松了口气,明明是他送药来的,原还想替其渊上的,怎得到了后头竟反了,自个不但没胆子上手,还被上了药。
他心有不甘,翻起身拿着药盒要替其渊抹上。
赵渊边笑边摇头,“就殿下这手法,我这一腿的伤,等您弄妥了,咱俩今儿谁都不用歇了。”
李逸无话可驳,知道其渊说得在理,可他心里到底不甘,“就不能让我上个一两处,表表心意也好。”
赵渊又笑,灯下瞧着,竟带些邪气。
“殿下想做什么?若看到下头的情形,自个先受不住了……后头再发生些什么,我可难保殿下能安然走出这个门去。”
李逸只觉他听出来的话全是歪的,却到底没胆子问其渊可有别的意思。
若他压根就没意思呢,何况自个如今又是个什么处境,何苦再把人拖进泥沼里。
再过个几年,世子弱冠后,想必滇南王就会以老迈为由,请旨退居。等其渊回滇南继了位,从此就逍遥无忧了。
念及此,李逸轻轻道了声别,也不等赵渊回他,垂着头就退出来,把药递给赵喜。
赵喜见李逸黯然离去,进屋去看赵渊,见赵渊撑着半个身子在那儿发呆,他上前服侍世子擦药,良久,才听见上头传出长长一声叹。
夺马大闹的次日,新帝召郭慎进宫,大赞他对皇子亦能严师明教,实为天下士林表率。
同时,有小黄门至泮宫宣旨于尹王。
李逸跪在大成殿前接旨,背后是凋敝的春景,残柳一路铺到泮池边,小黄门的嗓音听着尤为尖厉。
“朕知尔无父教养,多有不明。性本为恶,行事乖张,不修仁德……今之所为上累祖宗,下耻于民……实该痛心悔悟,追思己过。”
新帝斥责的旨意足足写了有几卷长度,小黄门光是唱旨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李逸跪在当地听秦王骂他是无父教养的小儿,将能想到的恶毒语汇都堆到了留史记档的文字上。
李逸白着脸,将跪得直不起的腰板硬掰起来接旨。他两世为人从未被人如此羞辱过,心知是皇帝对昨日之事的报复。
鲁王李迪再蠢笨,那也是新帝的嫡长子,当了他潜邸时十多年的世子,如今又亲封了王爵,再不堪也容不得他人欺辱。
尤其是你李逸,如今不赶紧夹紧了尾巴做人,还敢主动招惹到新帝的头上。
郭慎自宫中回到学里,听闻李逸受辱一事,当场就气青了脸。
这是新帝知道他脾气耿介,从不会惧皇帝冲着自个来,然而窃国老贼狡猾异常,偏不动他,竟还要赏他。
只边赏他,边羞辱他最在乎的人,无异于当面甩他一耳光。
隔了几日,新帝正式下诏,褫夺尹王封号,令赐“隐”字,自亲王往下降为最低一等县王。
庆朝至今尚未封过县王,帝之诸子为亲王,血缘稍远为郡王,连异姓的滇南王都是郡王爵。
县王,与其说是分封,不如说是设来示众的。
承乾元年,李逸从太孙之尊到尹王,不日又成了隐王。
太子妃自太子去后一病不起,再未有好转,于病榻上撑了许久,终没能挨过第二年的春天,撒手人寰。
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幼女,生就有不足,宫中看护稍有不当,也跟着去了。
短短几个月,李逸送走无数亲人。他不得不将自己抽离出来,依靠重拾早已模糊的前世记忆来挨过这剧痛。
赵渊眼见李逸以超乎常人的冷静应对下了新帝登基,好不容易才走过丧父丧祖的悲痛,又要面对一连串的亲人逝世。
屋漏偏逢连夜雨。
好几次,赵渊都忧心李逸再也撑不住的时候,他虽看着形销骨立,却总能摇摇晃晃再撑下去。
直至晋国公也中风离世,李逸大病一场,郭慎不能亲顾,默许了赵渊日日守着他。
夜里,烛火残影,李逸幽幽自梦中醒来,他烧未全退,不甚清醒中,有人将温水端了喂他。
他有气无力,却还能勾着嘴角微微笑了笑。
赵渊轻轻抚着李逸额角,将他整个拢到怀里。
李逸被抚得舒坦,半天长舒口气,才哑着嗓子道:“其渊,我无事,不用日日守着我。”
赵渊小心地将他的头托起些,垫高了枕头方便李逸说话。
李逸就势挪了挪身,闭着眼朝赵渊偎去,赵渊索性斜躺到李逸身侧,拿自个做了他的靠枕。
许久,赵渊不曾说话,李逸微睁了眼,语气松快,“你看我不是都挺过来了,可没你想得那么糟。”
守在外屋的赵喜听得动静,忙警醒着要进来伺候,赵渊想起了什么,轻声对李逸道:“我去去就来。”
他出到外间,嘱咐赵喜将熬得稀稀的鸡汁粥重热一碗来,又就着剩的热水净了把脸。
赵渊才要进去,赵喜悄声道:“殿下可是退了烧了?”世子不让他跟在里头伺候,上夜都是自个守着。
赵渊点了点头,“退得差不多了。”
赵喜忍不住道:“殿下可真是看不出,明明瞧着如此……”
话未说得十分明白,可赵渊已尽知了他的意思。
赵渊原对着李逸藏下的话,于这深夜悄悄就漏了出来。
“他这是不肯向那位低头。
我猜没一个想到,太孙千娇百贵地长到今日,一个个本该比他更能撑的都去了,他倒独自扛了下来。”
赵渊说着勾了勾嘴角,目光变得似水柔和,“我都见着他怕了,好似无论再有什么都压不垮他。”
“殿下这是至柔则刚。”赵喜很是会说话,“何况殿下也不算独自一人,不还有主上,郭祭酒,以及朝中一班向着殿下的老臣,虽不足成事,却也能拼死保殿下无虞了。”
“你倒是看得明白。”赵渊赶了赵喜去热粥,心底却清楚,倘若没有这些人,新帝只怕已明着动了杀机,如今到底不好无故杀亲,还存着些顾忌。
赵渊回了里屋,重又拢住李逸靠向自个。
李逸睁开深澈双目一眨不眨瞧着他,“将来你继了王位,权倾一方呼风唤雨的时候,我若过不下去了,你可赏我口饭吃?”
赵渊笑起来,“好,若有这一日,我定来接了你到我府上住下,万事不用操一点心。”
李逸听他答得这样爽气,心里甜得很,又大着胆无理追问:“若是皇帝要来欺负我呢?”
赵渊挑了挑眉,“我手握重兵,皇帝必不敢欺你。”
两人如此不着边际的问答,明明可笑得很,李逸却觉得心里甜出蜜来。
烛火微摇,他缓缓移着指尖对上其渊的五指,少年的手大了他的一圈,赵渊收拢,将李逸的手握紧在掌中,轻揉不放。
赵喜热了粥来,赵渊喂着李逸吃了半碗,到底是折腾了一番,李逸倦极睡去。
赵渊脱了外裳在他身边躺下,李逸迷迷糊糊往里挪了些地方,赵渊噙了笑,给他拢紧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