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分,笔记本屏幕右下角跳出一则整点提示,不知不觉时间已过零点,系统小助手贴心地告诉政宗实:注意不要长时间用眼哦。
政宗实点了叉关掉提示,下楼到客厅,意料之内,三个人横七竖八地在沙发里睡着了,而屏幕上的电影早已黑下去。
政语经常带朋友来家里看电影,时间多半是晚上,影片都不是商业片,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有些甚至没有国语字幕,叽里呱啦的,政宗实都不知道在说什么,时长多为两三个钟——所以很少有人真心实意来陪政语看电影,这是一项体力活,他们看着看着就舒服地睡去。
政宗实没少碰见这种情况,何况白天他们才踢完球,本身就很累了。
屋内暖气开得太猛,阳台的玻璃门腾起雾气,政宗实倒了一杯水,略过沙发上三个小孩,走近阳台,大猫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屋外雨停了,小区一片幽静,屋内微弱的暖光映在玻璃上,政宗实能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他拿出手机,天气预报显示气温只有零下三度,没有降雪,污染指数很低,空气难得清新。
政宗实喝完热水,身后有了一点声响,何栎揉着眼睛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刚想说话,看见政宗实对他做了一个嘘声手势,又朝他招招手。
何栎睡眼惺忪地走过去。
政宗实用气声问他:“你现在回去?很晚了,有人来接你吗?在这睡一晚也行,有多的房间。”
何栎摇摇头,也跟着放低了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明明叫醒另外两个人就好了。
“不用了叔叔,我自己打个车就好了。”
政宗实没有强留,何栎套好里三层外三层的棉服,临走时,政宗实让他开关门小声一点,到了家,要何栎父母给他发一则短信报平安。
政宗实又喝了一杯热水,站在沙发旁,看着政语和羊咲各自躺在一侧,呈七字型,脑袋挨得很近。
在叫醒与不叫醒羊咲之间,政宗实考虑了五分钟。
他放下水杯,从政语房间把被子搬出来,给政语盖上,动作很轻,政语睡眠向来很好,随时随地能睡着不说,睡着了几乎就会睡死过去,除非他自己睡饱了,轻易不醒来。
政宗实观察着,儿子依然在熟睡,不像有假。
他靠近了缓缓蹲下,羊咲的呼吸很平稳,睡着时神态有些严肃,上唇微微含住下唇,沙发皮是硬质的,羊咲的半边脸压着沙发,脸颊肉堆出来一点,暖气烘着,两腮泛着粉红。
他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用指腹摸了摸羊咲的耳朵,轻声问:“小羊?起床了。”
羊咲没有丁点儿反应,政宗实拇指的力气大了点,捏着他的耳垂,叫他的名字:“羊咲。”
小孩皱了皱眉,眼见着似乎要醒来了,一秒后又没了动静。
政宗实第三次叫羊咲,声音动作还是很轻,羊咲没有醒过来,必定是进入了深度睡眠,政宗实如是想着,手扶稳羊咲的腰,托起他的身体。
室内,羊咲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薄长袖,政宗实也不过是一件家居短袖,能感受到手臂上逐渐传来的温热,隔了一层布料。
他拉起羊咲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毫不犹豫把人抱了起来,羊咲像一个大型挂件,被扛起来的时候,他肩膀一抖便醒了,深呼吸,迷糊之际睁开眼,一片昏暗,意识到脸埋在其他人的肩颈,闻到很清新的焚香气息,淡淡的柑橘调,而忽然的凌空让他没什么安全感,搂着政宗实脖子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衣领,像是现实发生的,又像是在梦中。
记忆里,在很小的时候,羊咲很喜欢被大人抱起来,和大多数孩子不一样,妈妈总说:“人家小孩被阿姨叔叔抱着会哭,宝宝完全不会呀?谁都可以把宝宝抱走,妈妈岂不是好伤心的呀?”
母亲并非甜美柔和的女人,但和小孩儿说话的语气习惯性变得嗲里嗲气、连哄带骗的。
羊咲无视妈妈说的内容,实际上也不怎么能理解,张开双臂仰着头,又委屈又着急,直说“要抱、要抱”。
妈妈累了不肯抱,羊咲就会对家里其他客人张开手要抱,倔强的模样惹得哄堂大笑。
妈妈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儿子这么喜欢被抱起来,手酸脖子酸,抱出门逛街实在辛苦。
其实羊咲只是觉得,在大人的怀里才能和大人的视线平齐,他能看清妈妈的脸,所以谁来抱他都可以。
而被牵在地上走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两条腿,来去匆匆,时不时视线完全被遮挡,没有安全感。
羊咲很久没有梦见妈妈。
醒过来时,周遭一片漆黑,陌生的房间令他心跳漏了一拍,瞬间清醒过来。
身上盖着轻薄的被子,不冷,暖气始终萦绕着,却并不干燥,格外安静,听得见加湿器喷雾嘶嘶的声响。
但周围太黑了,羊咲本能地发怵,在枕头下面摸不到手机,立即掀开被子,身上穿着的衣服质感也是陌生的,睡衣睡裤都被换掉了,换成了亲肤棉,很柔软。
他离开房间,走廊墙壁底端的夜间感应小灯倏地亮了起来,一条走廊上有三扇门,穿过短短的走廊便是楼梯,视线可及,羊咲缓过气,明白这是叔叔家的二楼,他之前上来给政宗实拿过被子。
羊咲不清楚现在是几点,手机估计落在沙发,他懊悔睡太熟了——但实在是睡得很好——竟然在政宗实家过了夜。
他正打算下楼去,对面主卧的门忽然被打开,里面的开着灯,隔着走廊,羊咲看见政宗实从屋内出来,穿戴齐整,一件紧身的黑色长袖立领运动衣,放松状态下,胸肌依然鼓鼓的,衣服材质或许是速干的,薄得恍若无物,很衬身型。
“……醒了?现在还很早,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叔叔回来做早饭。”政宗实说。
羊咲不知道该往哪里看,他见过很多好身材。
足球场上,尤其是夏天的比赛,运动员一下场就会脱掉短袖,赤着上身只戴一件完全贴身黑色小背心包裹住胸部,虽说背心是用来检测心率等数据的,但比完全不穿衣服更具有裸感的是只穿了一点衣服。
对着一群身着性感小背心的球员,羊咲并不觉得不妥。
运动衣、运动装备,在他眼里一样都是工具,就像工程师不会认为图纸很性感,他不会认为紧身运动衣有什么奇怪的。
可是,羊咲还是悄悄侧过头,两只手想放入口袋,睡衣没有口袋,他甚至不晓得是不是政宗实帮他换的睡衣。
一阵脸热,羊咲问:“那个,叔叔,现在几点了?”
政宗实不语,朝他走了过来,越走越近的时候,羊咲欲往后退开,而一想起政宗实三番四次让他别躲,羊咲不愿表现得太明显,杵在门边,政宗实朝他轻笑了一下:“怎么连鞋都不穿?”
政宗实从他身边擦过进入屋内,把灯打开,黑漆漆的房间变得敞亮,布局清晰可见,这间房原是没有窗子的,所以格外漆黑。
政宗实弯腰从地上捞起棉拖鞋,放在羊咲跟前,羊咲利索地把脚缩进去,听见政宗实缓慢地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
羊咲一怔,他没听过政宗实讲自己的事情,更别提小时候。
他没说话,政宗实的声音和情绪一样平和如水:“我小时候半夜起床,也经常忘记穿鞋,就跑到阿姨房间里去了,想找我妈,但是找不着。”
“哦……暖气很足吧,不会冻着,不然第一件事情就是穿鞋。”羊咲想了想,他在自己家起床要是光脚会被瓷砖地冻得跳起来。
他用毛拖蹭了蹭地板,温吞地说:“这里暖气就很舒服,连地板都是温热的,不冷。”
政宗实似乎没想到羊咲会这么说,啼笑皆非地望着他,羊咲朝他点了一下头,表情十分确信、胸有成竹,夸赞暖气很好,睡得很香。
静默几秒后,政宗实没忍住笑了出来,叫他的名字。
“羊咲。”
“嗯?”羊咲应声。
“……没什么。”
政宗实收好情绪,他本想说在羊咲不以为然的瞬间,他回忆起童年不好的时刻似乎没那么心凉。
政女士老了,身体大不如从前,政宗实已经慢慢不那么介怀母子关系之冷漠疏离了,母子二人的关系略有缓和。
何况人也上了一定年纪,吃的盐多了,过往皆为落花流水,没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爱恨情仇。
再者,小时候政宗实没有恨过政女士,他只恨过自己不够伶俐,得不到政女士的欣赏喜爱,不是一个合格的小孩。
慢慢长大,认识到他不是那般差劲后,童年的创口被纱布裹起来,已经不会再发疼。
只是没办法和潜意识作斗争。
身体不好、或者情绪很差的时候,政宗实会反复梦见自己赤着脚在空荡的别墅里走来走去,仿佛没有尽头。
昨天夜里他又梦见了,没有睡好觉,今朝起的很早。
但其实真正的记忆里,政宗实没有印象地板是凉的。
家庭硬件设施一向很好,即便是三层楼的大房子,到了冬天晚上暖气是不会断的,整个屋子暖洋洋,墙壁和地板,都有水循环加热系统供着。
保姆有意无意提到过,政女士抽空会看监控,有时候发现政儿半夜起床担心你冷,所以让我冬天夜里也把地暖全部开了。
保姆总是嗔怪他,“别老是光着脚跑出来,要吃家什的呀!”
吃家什其实就是挨家里人骂,但政女士从未因此责骂过儿子。
很模糊的记忆,脑海里突然闪过。
他不确定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保姆是不是这么说的,但他确信地板绝对是温热的,他冬天起夜时向来懒得找鞋子,却不会被突然冻到。
梦里永远很冷,反复地做梦,潜意识修改真实的记忆,把痛苦不断复述、描绘、加深,似乎确有其事——沉溺痛苦如此容易。
这样的痛苦延续得漫长,每回梦见此番场景,政宗实醒来都要缓很久。
好笑的是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他,正因为地板是热的,赤着脚走很久很远,都没有关系。
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原来释怀只在一个瞬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