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华平扑倒在地上,肺腑都被压得变形,口吐鲜血。有路过的弟子惊叫起来,想过来扶起峰主,却发现剑神的威压宛如结界,他们根本靠近不了一步。
任华平满嘴血肉,强撑着抬起眼睛,双目的眼白布满血丝:
“你也配拿着她的手帕?!”
“她的手帕?”剑神抛出一个致命的问题,“还是,她?”
这个问题刺激到了任华平。
“啊啊啊啊,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任华平惨叫起来。话虽这么说,他只能痛得在地上打滚,什么都做不到。
早在掌门问秦月宁的时候,他就觉得不妙,所幸那时掌门也怀疑自己没看清,此事就这样揭了过去。
今日剑神来,他老远就看见秦月宁和剑神走得很近,不禁心里生疑,跟上去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结果秦月宁一个姑娘家,大大方方让剑神进院子不说,居然还拿手帕出来,大约是要送给他。
任华平从前就不喜欢秦月宁拿手帕送人的习惯,没事高兴起来送一两条,随便哪个师兄弟夸好看她就送,一点都不心疼,他警告过好几次,她也没改。
送给甘草峰的那些个没出息的外门弟子也就罢了,他事后可以一条条瞒着秦月宁讨回来,告诉他们仙门中人不可随便收送礼物,结果剑神居然也跑来讨手帕!
当初剑神在牡丹峰上一捐就是数万灵石,他会缺区区一条手帕?!仙门弟子不懂也就罢了,剑神是凡间来的散修,难道他不知道,凡间男女送了手帕就是有意结亲吗?他怎么敢的?
任华平以为剑神要从那么多帕子里挑一条合眼缘的带走,气得牙齿都要碎。可他阻止不了。
仙途中的规矩就是强者为尊,他区区元婴初期,别说现在阻止,后面要讨也是讨不回来了。
结果剑神一下子把全部的手帕都拿走了。
任华平气疯了。然而随之而来的就是震悚的惊惧。
剑神平白无故要这么多手帕干什么,必然是……必然是……
他做的事被发现了。
不、不,他做这些有什么错,他只不过是太想她,他有什么错!他为何要害怕!
他走近,听到剑神要求秦月宁把衣服都烧掉,他的恐惧攀升到了巅峰,旋即脸上拧出了令人寒毛耸立的笑,和剑神搭话时,他脑海里一片空白,满心满眼只想阻止剑神,全然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
随即剑神利刃出鞘,他凄惨跪倒在地,呼吸之间都是鲜血。
这时,剑神冷不防地又刺了他一击:
“哦。是那位师师姐吧。”
任华平下意识就想怒吼,你也配叫她师师姐。
他不明白剑神一个外门来的散修怎么会知道这种陈年往事。他以为他叫她师师姐,只是他和她之间的小秘密。
“把一个活人的生魂织在布上,也是师师姐教你的?我很好奇,她被织在布上,受着针扎刀剪、折叠晾洗,有什么感想?”
秦月宁的脸色苍白如茉莉。
她刚换了衣服,身上钗环全没戴,分明是炎炎夏季,白日当空,她却遍体生寒。
她不知道那位“师师姐”是哪位。
但是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这十多年来,她一直把某个活人的灵魂穿在身上。
她不由自主犯起了恶心。
原来她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有一个幽灵与她相伴相随。她想上去质问任峰主为什么,走了两步,身体摇晃起来。
她紧紧抱住自己的双臂,脑袋发晕,旁边师弟们连忙上来搀扶她:“秦师兄!”
秦月宁急促地呼吸起来,身体虚虚浮浮,连肺都不像是她自己的了。她恐惧地想,莫非她已经习惯了那个“师师姐”在她身上,一时间脱离开来还会不适应。
这么一想,她不免更加恶心。突然间肠胃里好冷,牙齿都打颤。坤道师弟们手忙脚乱抬起她,把她送去医馆。
任华平叫:“不!”
他模糊的视线里,秦月宁的身影已经和师师姐逐渐重合。她们那么像,都是鹅蛋脸,身量也像,美丽温婉,端庄可亲,长发乌黑如云,喜欢穿漂亮的衣服,修为不高,可以在他身边依偎着,做个体己的人。
最初见到秦月宁,他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是他的师师姐回来了。上苍怜惜他,能让他再见一次师师姐。
“红绫!红绫!”他在哭喊,血从他的眼角滑落。
剑神冰冷地说:
“她不是师红绫。”
“你懂什么,你根本没有心!”任华平伏在地上,眼看着众人把昏迷的秦月宁抬走,而他的腿骨尽碎,不能再追,只有痛骂剑神,“她是红绫的轮回转世!我让她们的灵魂相合,有什么错?”
“她不是。”剑神说,“秦月宁仅仅是秦月宁,她不会成为师红绫,也不会成为其他任何人。”
任华平的血泪不停地往外涌出。他发了疯地叫剑神“闭嘴”,可他止不住地心碎。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们不是同一个人,他等了那么多年,没有等到他的师师姐。
索性他想,不如给师师姐找一具肉身,让她还魂吧。
即便这样,秦月宁还是有许多地方和师师姐不同。师师姐是名门闺秀,那温婉都是沁入骨子里的教养。
秦月宁也很亲和,然而终究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小女人,上不了大台面。她笑起来时偶尔太大声,怯场,遇到上位者说话就会结巴,吃饭的时候胳膊肘还会放上饭桌,弄脏衣袖。
师师姐爱穿红色,秦月宁爱穿紫色,师师姐不吃辣椒,秦月宁嗜辣,有时吃到腹痛,也不肯放弃。
秦月宁从不会对他露出真正的笑容,她对他只有恭敬、谦逊、谨慎。
她和师师姐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在看他时,眼里不会有他。
直到现在,他才无比真切地意识到,他的师师姐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想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等到你的师师姐转世?”剑神瞧着他,忽然扔出一声冷笑,“被缝在衣服上的人,怎么会有转世?”
巨大的心痛让任华平恨不能去死。
任华平的额头贴在地上,剑神的话比腿伤更令他疼痛千万倍,他战栗着摇起了头。不、他不可能害她,他不接受:“一派、一派胡言!!!”
“她教你用织绣摄魂的法门,但你可曾想过,她不过只是个筑基,能摄的魂最多是比蚂蚁还小的虫。你学了之后擅自改动,仗着你的修为和神通就敢摄人的魂,可你学得本就不精,只摄得了残魂。织布之后,你又裁裁剪剪,把她的残魂切得更碎。”
任华平想哀求剑神不要再说了,他的心仿佛被凌迟,但是剑神没有放过他:
“那天掌门没认出来,你很窃喜对吗,以为自己没被发现是好事?那是因为她的灵魂已经碎如齑粉,掌门才看不真切!如果她的魂真是完整的,不用我和掌门,金丹中期的弟子隔着三丈远都能看出衣服上有她了!”
会心一击,彻底击垮了任华平。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忽然口腔中喷出鲜血,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剑神冷然收剑,旁边的弟子们心有戚戚焉,目送着剑神走了。
虽然没人同情任华平,到底人心淳朴,来了几个乾道弟子把他抬起来了。
他们商量着,此人也不好和秦师兄在同一个医馆休养,免得秦师兄看了糟心,妨碍养病,便想着去问问别的峰主能不能收留任华平。
高旻原本是路过看热闹的,结果没想到一看就看了这么大个热闹。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灰。
从前他看不上秦月宁,结果秦月宁竟也是个倒霉人。
一时间他心情很复杂。
“他犯了这么大的事儿,剑神肯定直接报给长老院了。”高旻前几个月才被长老院罚过,那板子打得他痛了一个月,从此长老院的威势就刻在他心头,哪能是轻易忘的,“你们难不成想护着他?”
弟子们连忙摇头。没人想护着任华平。
“你们都不想,那其他峰主就想吗?别的不说,你们可知道那位师师姐是个什么人物?”
这里在场的弟子都没他进门早,资历深,也没他爱打听八卦,自然是不知的。
有人猜:“难道是任峰主从前的道侣……?”
“那位师师姐大名师红绫,是度灵长老的亲姐!你们说他害了秦师兄也就罢了,还害得这么个人物,度灵长老能放过他吗?别的峰主收留他,就是得罪长老院,他们尚且得罪不起,你们就能上去揽了?”
揽不起揽不起。
弟子们赶快心道一声得罪,又把任华平重新放地上了。况且他们平常都受过秦月宁许多照顾,再要揽都对不住秦师兄了。
刚才能抬那么一下任华平,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任华平本来已经昏过去,被他们一抬又醒了。刚听了几嘴高旻说的话,一股气血涌上脑袋,正要骂人,又弟子们啪一下扔地上,浑身剧痛,又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