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的宴会设在钱家的另外一处庭院, 比起钱璟的这个别院要气派许多,规模也要大上数倍。
晌午钱家便来了人,帮忙布置。
申时之后, 宾客们开始陆陆续续地抵达。
董芸矜贵,夏寻雁淡薄, 而梨花木讷不善言谈,都不擅招呼客人,倒是慕容锦担起了重任。
她虽左手受了伤, 但不妨碍做事。
生怕手上疤痕吓到客人,缠了一层薄薄的红纱, 一身红衣站在门口, 身姿挺拔, 一脸笑眯眯的,既是半个官场中人,又不失江湖儿女的豪放大气。
宾客得知她是晋城城主慕容九天的女儿,多少也给几分面子。
加上那一张笑意盈盈的俏脸,将她与宾客拉近了不少。
这里是钱家的地盘,钱应隆带着大儿子和钱璟早早便来。
李氏一族自然是李莲心姐弟做代表, 李文睿陪同。
吴青阳吴必先父子、顾氏兄弟皆应邀而来。其他还有二三十名各世家代表,坐了满满一屋。
炀州州牧邱琦意料之中地没来。
宾客到齐了, 董芸也适时出现。
众家主如今已对她身份心知肚明,恭谨有加。
也有部分人,今日过来, 主要是为了试探董芸的底牌,态度算不上有多恭顺。
有人真心投诚, 也有人暗怀鬼胎。
宴席开始,众人把酒言欢。
董芸向众人介绍夏寻雁和梨花。
众人得知是夏相孙女, 不禁神情闪烁。
莫非夏氏一族也投靠公主了?
又见两位皆是女子,难免面带轻视之意。
尤其董芸介绍到梨花的时候,一声冷笑在下方的席位中刺耳地响起,“哼,区区一个小女子,竟能擒住孙迁?这我可不信!”
梨花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壮硕的青年挽起袖子,脸上写满了不屑。
董芸微微一笑,“敢问阁下是?”
“我乃吴兴郡孙氏孙闯。”男人傲然回道。
倘若只是一场毫无波澜的宴会,董芸倒是要失望了。
毕竟没有冲突,又怎能看得出各家背后怀的是什么鬼胎。
如今见到孙闯冒头,董芸眼底瞬间生出了盎然的兴致。
“哦,原来是孙将军的后人。”她点了点头,“孙公子的质疑很有道理,如果都不能让孙公子这样的人信服,那也不过是自吹自擂自我陶醉罢了。却不知公子想如何验证?”
一旁的顾冲,明显带着看好戏的心态,插嘴道:“这还不简单,让他们俩比试比试就知道了。”
他如此插嘴,顾颌却没阻止。
董芸又怎会不知,在座的这些人其实还在权衡,想看自己这个落魄公主到底值不值得追随。
既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她顺口便道:“诚如顾二爷所言,小统领是否名副其实,一战便知。”
其他人闻言,窃窃私语。
这孙闯可是沱东第一勇士,力大如牛,单凭力量几乎无人能敌。
而那小姑娘,看似是有些力气,可再有力气的一个女人,又怎么可能与一个男人相抗衡?
有些人之前选择沉默,只是不想让公主输得太难看,但现在公主自己提出了比试,他们自然乐见其成。
至于李莲心和钱璟二人,早就见识过梨花的功夫,只等着看孙闯笑话。
李文睿身为武探花,对这种事倒是有几分兴致。
孙闯挽起袖子,带着几分轻蔑说:“我其实不想和女人动手,但你的名声吹得太响了。既然你说你能生擒孙迁,那我就得会会你。到时候输了,可别说我欺负女人。”
梨花站起身,抱拳回应:“如果孙公子输给了我,也别说我欺负男人。”
众人为之愕然。
这小小女子,竟然如此嚣张!
孙闯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有意思,孙某已经好些年没遇上这么狂妄的对手了,小统领,请吧。”
梨花从容出席,往堂外走去。
众人也纷纷放下酒杯,兴致勃勃地跟去观战。
只见二人已经走到了庭院之中,相对而立。
孙闯身材魁梧,肌肉虬结,站在那儿如同一座铁塔,尽管梨花身材高挑,但在他的衬托下,却显得有些娇小。
两人眼神交汇,目光锐利如刀。
突然,孙闯大喝一声,砂锅大的拳头直奔梨花面门,梨花身形灵活宛若脱兔,微微侧身就躲过了这迅猛的一击。
孙闯招式未老,一见击不重,瞬间变招,改拳为爪,转手又向梨花抓去。
梨花眼神冷静,竟在这短短的一瞬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孙闯的手腕,再一个干净利落的过肩摔,将这位铁塔般的壮汉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众人瞬间目瞪口呆。
更有人大呼,“这不可能!”
孙闯身形壮硕下盘稳如泰山,别说梨花,十个梨花想要拉他都拉不动,可此时却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被狠狠摔在了地上。
这才第一个回合啊,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到。
沱江第一勇士上来第一个回合就被一个小姑娘干趴在地,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孙闯从地上爬起,脸色异常难看。
“好身手!”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看来我得拿出真本事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双拳握紧,骨骼发出咯咯的响声,仿佛要将全身的力量都释放出来。
随后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朝着梨花冲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震得地面颤抖。
面对孙闯的冲锋,梨花却并未后退半步。
她知道刚刚那一招,孙闯必定认为她是在讨巧,多少会不服气。
于是便稳稳地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可这一举动却让人误会了,误以为她是被吓傻了,众人不忍细看,有的甚至举袖挡住了眼睛。
而就在孙闯的拳头即将击中的那一瞬,梨花突然出手了,双手紧握成拳,直接与孙闯的拳头对撞在一起。
“砰!”
孙闯只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反震力从拳头传来,让他手臂一麻,双拳痛得钻心,整个人也一下子后退了三四步才勉强稳住身形。
而梨花却纹丝不动。
怎会有如此硬的拳头!
孙闯面露痛苦之色,他知道在刚刚的撞击中,梨花已经收了力道,否则他的双手此刻恐怕已经废掉了。
然而,心中的傲气使他并不肯就此认输,冲着候在外场的随从大喊一声,“锏来。”
随从立刻抛来一对锏,孙闯那庞大的身躯在这一刻展现出了难以置信的灵活性。
他纵身一跃,稳稳地接住了那对锏。
锏的分量非常重,非力大之人不能运用自如,且杀伤力十分可观,即使隔着盔甲也能将人活活砸死。
这正是孙闯的拿手武器。
“用武器,方能见真章,你也拿你的武器吧。”
梨花毫不示弱,同样喝道:“取我枪来——”
一声清喝,自有小兵将她惯用的长枪送上。
梨花顺手一接,只觉手中一沉,却是那熟悉而亲切的触感。
孙闯见状,不再多言,双手握锏,向着她冲去。
他身形魁梧,力大无穷,一对锏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仿佛能摧毁一切。
梨花则稳稳地握住长枪,身姿挺拔,眼神如刀。
就在孙闯的锏即将击中的瞬间,她突然一个侧身,巧妙地躲过了这一击,同时长枪如游龙出动,迅猛地刺向孙闯的胸口。
这一枪,既快又狠,充满了杀意。
孙闯大惊失色,他从未想过这个女子不仅力量惊人,反应速度和枪法也如此精湛。
眼看长枪已刺至胸前,他仓皇后退,凭借丰富的战斗经验才勉强躲过这致命的一击。
但此刻,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女子的实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之前对她的轻视,此刻俨然就是一场笑话。
适才所说的,她能生擒孙迁,此言绝对不虚假!
自己大意了!
越是如此,他越是心焦。双锏越舞越急,每一击都拼尽全力。
然而,梨花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次攻击,总是能在关键时刻巧妙地化解。
她手里的长枪好似长了眼睛的银龙,在他身边游走,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随着时间的越发往后,孙闯的体力逐渐下降。
他的攻击依然凶猛,但攻击威力却已大不如前。
反观梨花,却仿佛不知疲倦一般,招式越来越犀利,每一枪都仿佛能刺中他的要害,让人防不胜防。
两人你来我往,一刻钟之内已然走了几十招。
招招惊险!
就在孙闯被长枪搅得昏头转向之际,梨花突然改变攻击节奏,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出长枪,直取他前胸要害。
孙闯大惊失色,赶忙回锏抵挡,然而对方却突然一个旋踢,右脚准确地踢中了他的手腕。
“啊!”孙闯痛得惨叫出声,手中的锏也脱手飞出。
他踉跄后退几步,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
而梨花则收起长枪,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此时孙闯哪里还有方才的狂妄之色,捂住手腕,苦笑着摇了摇头,“我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梨花方冲着他抱拳道:“承让了。”
孙闯挣扎着站起身来,“大丈夫敢作敢当,先前我说你能擒下孙迁是虚言,现在我承认,你确实能擒下孙迁,你的功夫甚至比我孙闯还厉害。”
梨花唇角微微一扬,“多谢孙公子替我正名。”
顾颌见状,上前道:“既然两位已经较量结束,诸位何不进屋,继续把酒言欢,畅饮一番?”
众人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相携入内。
梨花瞥向董芸,正对上她那双如水的眸子,她眨了眨眼睛,咧嘴一笑。
董芸唇角轻挑,方转过头去,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了大厅。
原本还带着几分质疑的人,此刻也识趣地闭上了嘴。但也并未表态什么,有的则继续闷头吃酒,显然,这次宴席上所用的酒水更能引起他们的兴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嘹亮唱名:“张孝师将军请见殿下,特来向殿下贺新春之喜。”
屋内众人闻言一愣。
他来作甚?
董芸却显得并不意外,道:“有请张将军。”
门口小将传道:“殿下有请张将军——”
很快,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正是张孝师,他目不斜视,朝前方大步走去,径直走到董芸座前,这才跪下行礼道:“末将张孝师,请殿下安,提前给殿下拜贺新春。”
对于张孝师的到来,董芸无疑是开心的,冲着他笑道:“张将军快快请起,不必拘礼。”
说话间,已有人在夏寻雁下首安排好座位。
张孝师从容入座。
董芸关切道:“刚刚才听说张将军喜获麟儿,孤还未来得及向你道贺。”
张孝师听她提到这茬,一张黝黑粗犷的脸上顿时挤满了笑,起身拱手道:“托殿下洪福,末将又得麟儿又得粮,双喜临门。如今溿阳宣城上下一片欢腾,百姓们都盼望着殿下能再次莅临靖州,再布雨露恩泽。”
董芸笑笑:“张将军公子的满月宴,孤怎能缺席?既然今日来了,不妨与在做诸位打个招呼。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无须拘谨。”
听到她此言,沱江各大佬顿时面露讪讪之色。
毕竟当初他们欲选择张孝师作为沱东代言傀儡,一来是看上他领兵打仗的能力,二来是觉得他出身低贱,毫无背景,方便操控。
可后来又觉得此人粗鄙不堪大任,担心其崛起之后培植寒门势利与他们这些权贵作对,这才放弃了他。
如今再次见面,双方身份已经齐平,怎能不尴尬。
不过都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了,众人纷纷拱手寒暄,好似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般。
但有支持的地方就会有人反对,毕竟一个梨花一个张孝师,都是一介武夫,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依仗。再跟着一个资源匮乏、身世落魄的公主,着实也不是什么亮眼的组合。
甚至有人提出道:“听说殿下与长公主之间颇有龃龉,这事可是真的?照我说,姑侄之间,能有多大的仇过不去的。”
“就是啊,长公主手握西塞主要兵力,若是殿下到她面前服一声软,也不用这么大老远到咱们沱东如此辛苦奔波,想要安逸的日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问题算是问到了董芸的软肋上,因着五姑姑宇文慧的关系,她是憋着一股气也不愿承认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
钱应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幕,他微微抬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台上的公主。
其他人也停下话头,望了过去。
毕竟,一个有无西塞撑腰的公主,其分量截然不同。
董芸的脸色果然很是不好,若是其他,她倒能云淡风轻,认便认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可五姑姑的事,就像是一根刺一样,刺在肉里,让她没有办法亲口承认她与长公主之间的姑侄情感无虞。
就在她冷着脸想要驳斥时,却听外头唱名道:“西塞长公主遣使,请殿下安——”
董芸心头一震,目光转向门口。
众人也齐刷刷看向大门方向。
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阔步而来。
梨花眼尖,脱口而出:“左齐师父——”
众人闻言,心跳都漏了一拍。
这位小统领是公主的亲信,竟称呼西塞使者为师父,这岂不是意味着公主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并非外界传闻的那般势如水火?
左齐大步前来,冲着董芸下跪行礼,口中道:“末将左齐,奉长公主之名,请殿下安。”
董芸看着左齐,心中五味杂陈。
直到一旁夏寻雁提醒,她这才道了一声平身,让人给他看座。
左齐算是梨花的功夫启蒙老师,又帮她把大根寻了回来,之后诸事,也得了他不少的帮忙,她对他,一直感恩在心。如今有好长时间没见到他,对他格外热情。
师徒二人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
一个张孝师一个左齐的出现,一下就让整个宴会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些原本心存观望、对董芸不以为然的大佬们,此刻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瞬间就生出了恭顺的姿态。
吴青阳更是起身道:“殿下如今在沱东尚无宅邸,吴氏在熙华巷有一处占地近二十亩的宝地,愿赠予殿下,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震惊不已,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熙华巷是吴郡邺城较为繁华的地段之一,平日拿个铺子都难。这老贼居然舍得拿出那么大的一块地赠予这个落魄公主,想来是铁了心要攀上这条大腿了。
董芸能怎么办,自然是笑纳。
毕竟,这是投诚之举,她岂能将人拒之门外呢?
吴家没有显赫的人才和关系网,也不敢高攀公主这门亲事,于是只能以钱财来表示诚意。
其他世家见状也纷纷效仿,争相表态。
时至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际,众人才尽兴而归。
临行前,翠儿率人送上伴手礼——晋城特产的纸张、胭脂、蒸馏酒套装以及几个精巧的水车模型。
左齐自知公主不待见他,加上有要务在身,宴会一结束便匆匆告辞。
梨花依依不舍,将他送了又送。
张孝师孩子才生没几天,也没打算留宿,得了公主给麟儿赐的名字,一脸喜意,趁着夜色,赶回溿阳。
等四女回到别院时,已是夜深人静时分。
董芸喝了点酒,双颊酡红,看上更是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梨花没让小丫鬟们帮她沐浴,自己一人便把这些事操劳完了,洗了个鸳鸯浴。
等把人抱到床上,董芸捧着她的脸道:“你今天可真给我长脸,挫败了那不可一世的孙闯,我当真快活极了。”
梨花黏着她的耳边道:“还有更快活的。”
董芸听着她在耳边低语着,温热的呼吸在肌肤上蹿过,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身子一紧,却仍嘴硬着轻哼了一声“别唬我……”
随即又将盖在身上的被子给拉开,口中道:“热。”
今天的炕烧得旺,加上董芸喝了酒,又洗了个热水澡,被这么一捂,竟滴下汗来。
梨花自更不用说,她本来就体热,滚烫的身子贴在董芸的后背,宛若一个大火炉一般。
见她当真滴下汗来,梨花揽住她的腰道:“炕上热,咱们去窗边,看雪景。”
换个地方,让翠儿她们少洗一天褥子。
说完从背后揽住董芸,将她半抱着就下了地,倚到了窗口边上。
董芸生怕摔倒,赶忙伸手抓住窗棂,掌心瞬间被那凉冰冰的窗棱给刺激到,忍不住嘶了一声,恍惚之间背后那人竟将她亵裤拨到另一边。
身子瞬间绷紧,弓着身子紧紧抵住窗口,“你——”
随即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口中娇吟道:“……这外头黑漆漆的……哪里有什么雪景可看……”
梨花紧紧贴住她,脸挨着脸,道:“有的,还有下雪的声音……还有天上的明月……落入我的怀中的一番美景……”
“姐姐看到了吗?”
董芸摇头,咬着唇,却已下意识地将她手指紧紧箍住,嘴中喃喃道:“没看到……”
“姐姐定是不专心,否则怎么会看不到。”
董芸断断续续反驳:“我很专心的……”
她不知道自己就是对方口中的那一轮明月,其实也不难猜出,但是她此刻实在没办法思考了。
外头屋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她的眼神跟着上下飘忽着。
就这么倚着窗口,看了半宿的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