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塞王府。
李月娥和长公主正对坐着用晚膳。
看着对方一口汤都没喝, 李月娥不由得轻嗔:“嘴巴怎么就那么挑?大夫叮嘱过,你常有眩晕和手脚麻木之症,应多食天麻。可你偏偏嫌弃它的味道, 这可怎么好?”
长公主面无表情,淡淡开口道:“又酸又苦, 鸡肉的味道全被掩盖了。”
“就你舌头灵敏,怎的我就吃不出来?”李月娥没好气道。
她年纪不轻了,但底子好, 保养好,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无限韵味。
长公主垂下眼帘, 没有答话。
李月娥见状, 又开口道:“我看你真的是越上年纪越沉闷, 我当初若是知道你这么呆板,怎么会鬼迷心窍,被你诱惑了去。”
听到这句话,长公主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李月娥见她这副表情,适时闭了口。眼睛看着她,这么多年了, 还是当初那淡雅清高的模样,似乎岁月对她特别宽容, 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侧脸的弧线。
试探地问道:“阿瑛,我今晚宿在王府可好?”
长公主头也未抬:“你以往也经常留宿,无需问我。”
李月娥看着她那修长的手指和好看的眼睫, 轻声道:“我想与你同屋。”
长公主微微一怔:“你不回,霖儿不闹着想你吗?”
“那么大的孩子了, 府里自有人伺候他。倒是你,身边一个贴心人都没有, 上次我早上过来,你刚起身的被褥中还透着寒气,这如何使得?”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习惯了。”
李月娥:“可我习惯不了。阿瑛,自十六岁那年你吻了我,我便知此生不会对任何男人动心了。”
果然,长公主的唇线紧绷了起来。
当初两人情窦初开,是宇文瑛先踏出了那一步。
那时的她,情难自禁,率先揭开了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因着那一吻,她对李月娥总怀有一份亏欠,觉得是自己将她拉入这段不伦的恋情中来。
而在那之后,两人之间也偷偷摸摸地有了一段甜蜜而美好的时光,这份感情确实是旁人无法比拟的。
只是随着年纪上来,李家逼着李月娥要去结亲,反反复复相看了好几个人。
而当宇文瑛从别口中得知李月娥家中已收了聘礼,连婚期都定下来的时候,痛不欲生,后来就发生了醉酒事件。
只因她年长,为了宇文慧不被责罚,事后强忍着身体不适,主动把黑锅给背了。
再后来,她被封为西塞王,远离京都。
李月娥自丈夫去世后,便去了西塞投奔父亲,与宇文瑛又慢慢地有了往来。
年少时候深爱的恋人,再大的怨气,总是容易抚平。
两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处在一起,就连李月娥的儿子萧霖也是三天两头来请安,长公主对他,一向温和。
在外人看来,两人的关系很是暧昧,外头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那些流言,长公主却从未出面澄清。
如今再提起以前的事,长公主脸上明显是抗拒的。
李月娥眼睛死死盯着她,见她紧紧抿起的唇,那是她平日想要拒绝人时候的标志性动作。
李月娥对此再熟悉不过。
她桌子底下的另外一只手攥紧,脸上却露出善解人意的表情,轻笑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只是想多陪陪你,聊聊天。我们多少年没有像以前那样,躺在一起聊到天明了?阿瑛莫不是连这样的小请求都要拒绝我吧?”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随你,屋里两张榻,你若想留,便留下来吧。”
李月娥看她这般模样,银牙暗咬。
好不容易才将心里的那股气压了下去,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我知道上次明月的事你还在气恼我,我对那孩子能有什么想法?我做的这一切还不是为了你。”
见到长公主手中的汤匙微微一顿,她才接着道:“你与她姑侄关系,中间却生出了那么多矛盾,我知道你心里其实是很在乎她的,便想着或许把她请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开了,缓和你们之间的关系。可我爹是什么人,我只得表面曲意顺从他,你当时又不分青红皂白,只看到了我拿你信的事——”
“现在好了,人也不见了。”李月娥轻叹一声。
“不过,听说她现在人在沱东,我倒是松了一口气。至少在那里,有钱家保护她,你也能安心一些。”
长公主听到“钱家”这两个字,脸上虽然没有什么变化,但眼底却早已是一片大浪翻涌。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让她回到年少的时候,她绝不会选择在热恋的时候,将身份的秘密告诉当时的恋人。
倘若天下人得知,她宇文瑛不姓宇文,那她就不可能再是西塞王。
宇文敬一直想要废了她,但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因为她是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姊,是先太后最为看重的女儿。
先帝封其为西塞王,名正言顺,又无大过错,宇文敬动不了她。
但如果天下人得知,其实所谓长公主,不过只是沱东钱家的一个普通孩子,只因父母舍命救过顺帝而被偷偷带回宫中抚养,那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宇文敬的削藩诏书必定会在第二天就送达西塞。
再加上酒后侵犯荣华公主的罪名一旦坐实,她将会被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会众叛亲离失去所有部众支持,而李昊的军队会随着削藩的圣旨一起到达,将西塞王府团团围住。
一切将会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
西塞要么彻底落入李昊的手中,要么被宇文敬又吃了回去。
不管是谁,只要吞下这一块肥肉,都将实力大增,更有了搅动天下的资本!
当然,李月娥不会蠢到将这样的把柄送到宇文敬或父亲手中,她唯有牢牢把握住这个秘密,把握这颗棋子,再捏住当年的那些情分,便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包括宇文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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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芸一行人回到晋城的时候,已经是三日后的事了。
两人直接入住了之前梨花买的三进宅院。
这宅子还是之前鹰巢岭的土匪攻打前夕,城中首富临时出逃便宜卖出,被慕容锦几人给收购下来。
后来就到了梨花的手上。
毕竟能配得上董芸身份的宅子,晋城几乎没有,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大宅子离梨花娘家的院子隔着一个巷子,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两人去沱东的时候,大根带着一群工匠对里面好一顿修整,等她们回来刚好能住进去。
慕容九天夫妇亲自前来迎接二人回府。
寒暄过后,董芸问道:“数日前就已经去信京都,让锦儿大伯撤离,你可收到他的消息?”
慕容青山摇了摇头。
董芸眉头皱了皱:“这么久了,按理说不应该。”
慕容青山道:“我另有熟人在京都,现在就派人去联系。”
舟车劳顿,他也不敢这时候拿政务烦扰她,送到宅院门口便回去了。
董芸一行进了院子,管家便迎了上来。
“芙宝呢?”
“回殿下,小小姐还在上课。昨晚听说殿下和小统领今日回来,激动得睡不着觉。今天早上还不想去学堂,说要去城门口亲自迎接殿下,但被蔡夫子严厉训斥了一顿,只好乖乖去上学了。”
蔡夫子是先皇时期的一名进士,学识渊博,本是在翰林院修书,不小心摔断了一条腿。
宇文敬上位后,因他形象不体面,将他遣了出来,他只好回并州老家做教书先生。
后来,并州战乱,蔡老拖家带口逃亡到晋城。
因当时晋城遭了匪患,人员流失百废待兴,董芸下令大量招收识字的人。
蔡老先生就一瘸一拐来应聘了,面试只需提交一页书面的自荐或对时局的见解,夏寻雁看了他的文章,惊为天人,亲自去拜见,得知其身份后,第一时间进行录用提拔。
因蔡老身子不好,夏寻雁去了靖州后,董芸便想着请他专门给芙宝一人教书。
但他觉得孩子还小,应该还是要集体学习,更有助于交流和竞争,等后期孩子慢慢长大了,再根据其各方面情况进行单独教学。
于是芙宝就被送去学堂念书,而他也被安排在学堂任教,芙宝的学业自然也是他一手负责。
这会儿听说蔡夫子对女儿严格,董芸眉头一挑道:“就该有人治治她。”
梨花她娘是过着苦日子来的,如今日子好了起来,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孩子,对芙宝尤其溺爱,天上的月亮都想摘下来给她。
既然有人唱白脸了,那总得有人唱黑脸。
她和梨花也是,芙宝最喜欢梨花,梨花也特别爱她,自己就得唱这个黑脸。
芙宝毕竟不是普通孩子,自己如今走了这条路,将来若是不出意外,她也要步入这条路,她的教育更是不能松懈。
但董芸还是庆幸芙宝是在乡间养大,小小年纪见过贫苦百姓的苦,等将来一路上去,她能全方位地接触各个层面,这对于她未来成长,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经历。
等她沐浴出来,却没见梨花,一问,才知道接芙宝去了。
如今董芸身份已经不再是秘密,芙宝的安全问题也变得尤其重要。宅院周边不仅安插了众多暗卫,就连学堂里的□□和洒扫人员,都可能是由雾隐军的精英秘密担任。
平日里,上下学都是大根或熊氏去接,坐着马车,不远不近都有人跟着。
芙宝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些。
刚出书院门口见到梨花在外头等着,立即撒开腿就往外跑,还没等靠近就朝她扑了来。
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长得飞快。上次见的时候还圆嘟嘟一小个,如今居然长高了一些,但小脸蛋还是肥嘟嘟白白嫩嫩的。
梨花一把将她接住,往上举高高的,逗乐了一会儿,才问道:“想不想梨花?”
“想,”芙宝一把托住她的脸,吧唧一下亲在她脸上,“想你,想娘,每天都想,”
梨花笑道:“我们也想芙宝,天天都想。”
芙宝高兴得手舞足蹈,在她怀里欢快地蹬着小腿。
“今晚要和娘和梨花一起睡觉。”小团子撒娇道。
“好,芙宝睡中间。”梨花一口应了下来,抱着她往门口马厩走去,“今天不坐马车,咱们骑马赶回去。”
“耶耶耶,骑大马咯!”芙宝兴奋地欢呼起来。
回到家,又一阵风地跑去找董芸。
董芸刚沐浴完,小姑娘一头扎进她怀里,左闻闻右闻闻,最后看着母亲笑嘻嘻道:“娘好香啊。”
董芸许久不见她,此刻看着她那可爱的模样,眼神里满是怜爱。
“想娘吗?”
“想!”小姑娘回答得超级响亮。
虽然不是亲生,可被叫了那么久的娘,身上的母性早就被激发出来,她探过头去亲这小小的团子。
芙宝仰着脸,稳稳地接住了这个亲亲。
在小姑娘的认知里,董芸的味道就等于娘的味道,即便平日娘亲再严厉,可这层关系却永远无法取代,就算是被骂哭了,还是要往娘怀里钻。
“在书院交到新朋友了吗?”董芸一边往脸上抹着香膏,一边问道。
芙宝趴在她膝盖上,眼神紧紧锁在她的那些胭脂上,口中回道:“交到了,但是他们都怕我,我想去村里跟狗蛋和虎子他们玩。”
董芸闻言道:“老朋友要维持关系,新朋友也要交,明日蔡夫子会来见我,他若是表扬你了,就让梨花带你村子里玩一天。”
芙宝一听能回村子,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但听说要得到夫子的表扬才行,一张圆嘟嘟的小脸瞬间就没了笑意。
蔡夫子那人那般古板,平日里对她可严厉了,想要从他口中听到一句表扬的话,简直比攀登青天还难。
想到这里,一张小嘴不禁翘得老高,转过身去,将小小的背部对着董芸。
“娘不想让芙宝回村里就直说。”
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董芸见她这小模样,哭笑不得,又觉得好玩极了。
小孩子也就这个时候软糯可爱,等再大一些,可就没这么好逗弄了。
她放下手中的东西,转过身去,轻轻扯了一下那粉嫩的小裙摆。
小团子伸出肉爪子,将裙摆拉了回去,完了将头摆回去,表示一点都不愿意理睬她。
董芸又轻轻碰了碰她的圆嘟嘟的小肩膀。
小团子肩膀往里一缩,又哼了一声。
“芙儿——”董芸讨好地叫了一声。
“娘错了,娘不该——”不该干什么了,董芸突然一下子迷糊,自己是哪里惹得女儿不高兴了。
芙宝听她道歉,嘟起的小嘴却微微放了下来,但没完全消气。
董芸轻笑着伸出手来,揉了揉她头上柔软的细发,“那芙儿告诉娘,娘要怎么做你才不生气呢?”
“我不管,我要和狗蛋一起玩。”
董芸总算想起了这小家伙是为了什么生气。
“好吧好吧,那就稍微放宽条件。只要夫子不训斥你,休沐的时候,娘和梨花都陪你回村子好不好?”
“真的?”芙宝这下不气了,眼睛也亮了起来。
蔡夫子虽然古板严厉,但从来没有无故训斥过自己。想要得到他的表扬虽然难,但不让他训斥,这个条件应该还是比较容易实现的。
董芸点了点头:“真的。”
芙宝听她承诺,又嘻嘻笑了,伸出短短的小胳膊就去搂她。
“谢谢娘。”
董芸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怀里,低着头亲了亲她肥嘟嘟的小脸蛋,问道:“念书累吗?”
芙宝原先是想说累的,可看到母亲那充满希冀的眼神,又想起平日大家对夏夫子和蔡夫子的崇拜,便觉得念书这事是很了不起的,若是说累了,岂不显得自己很没用?
于是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摇了摇头道:“不累。”
董芸笑眯眯地夸道:“娘的芙宝可真棒。”
芙宝一听,骄傲极了。
果然就是不能承认自己不行。
见母亲与自己亲昵,她开心极了,抬着下巴就要去亲她那嫣红的唇。
董芸往后撤了撤,道:“芙宝大了,不能再亲嘴嘴了。”
“为什么?”芙宝不高兴了,“娘能和梨花亲嘴,却不亲芙宝,娘偏心!”
董芸被女儿的话吓了一跳,自己和梨花的事,亲昵是亲昵一点,但是亲吻和做那档子事,可从来没当着孩子的面。
小心翼翼地问道:“芙宝什么时候看到娘亲梨花嘴了?”
“就是之前下雨的那个晚上,打雷很大声,芙宝突然醒来,有闪电,亮亮的,芙宝就看到了。”
董芸咬着唇,想起了是有这么一回事。
下雨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声音大,不容易吵到人,她们二人总是会莫名激动,甚至会比平日里更激烈。
却没想到居然被这小家伙看到了,幸好只是看到亲嘴的部分。
不禁懊悔着那天过于猴急,没有把帘子拉上,也更坚定了要和孩子分房睡的决心。
分房肯定是要分,但眼下还不能做得那么明显,免得孩子警觉。
她眨了眨眼,道:“芙宝,娘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芙宝赶忙凑着耳朵过去。
在学堂里,分享秘密就是好朋友了,娘是个大人,居然有秘密跟自己分享,芙宝瞬间生出一股被信任的感觉来。
董芸稍微斟酌了一下道:“芙宝羡慕别人有爹吗?”
芙宝摇了摇头:“我有梨花,梨花可厉害了,什么都会!”
有娘疼爱,梨花更是有求必应,芙宝觉得自己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孩子,她什么都不缺,不需要一个爹来弥补什么。
同窗的学子们经常炫耀自己的父亲如何有钱、如何勇猛,但在芙宝看来,这些梨花都有。
而且,她一想到爹可能就是像熊爷爷或者狗蛋他爹那样的人——臭臭的,丑丑的,她就不想要了。
董芸见她这反应,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又道:“娘和别人不一样,娘喜欢女孩子,娘会和梨花过一辈子,会亲吻,会一起睡觉。将来芙宝也会有要一起过一生的人,也会和那个人亲亲。芙宝明白吗?”
“芙宝不要别人,芙宝只想和娘和梨花一起过一辈子。”芙宝一听说还要有另外越人介入,不依了。
董芸拇指抚过她粉嫩的脸颊,道:“娘和梨花都会陪着你。但是娘比芙宝大那么多,将来会和奶一样老去,到时候就照顾不来芙宝了,所以还要找多一个人来爱芙宝。”
芙宝听说娘也会一辈子陪着她,原本吊起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娘不会老,娘一直都是漂漂亮亮的,像仙女一样,娘是大仙女,芙宝是小仙女。”
董芸点了点她的小鼻子,“小不知羞的。”
芙宝害羞着笑嘻嘻躲藏着,直到董芸不逗她了,这才眨巴着大眼睛问道:“芙宝以后是不是也要和娘一样,也要找女孩子一起?”
董芸笑了:“这个问题提得还为时尚早,只有长大以后,芙宝才能分辨出自己喜欢的是谁,至于那个人是男还是女的,就已经不重要了。”
芙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芙宝还能和娘和梨花一起睡觉吗?”
董芸轻笑出声:“当然能,睡中间。”
芙宝这下开心了,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脸上一连啵了好几下。
又不放心地问道:“娘会一直爱着芙宝吗?”
“会,永远爱芙宝,永远疼我的心肝。”
说着,抵着她小小的脑袋,鼻尖碰着鼻尖。
芙宝埋在母亲怀里,幸福得直冒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