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卫队一行人,在胡守信的带领下,灰溜溜地回到了忠义楼。
值班的游侠迎了上来,胡守信疲倦地挥挥手,让他带众人去二楼休息,秦惠察言观色,默默地跟在胡会首的身后,去了三楼。
跟着胡守信进屋,秦惠反手将门带上,也不说话,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这种情况如果被孙朗看在眼里,肯定会脑补出至少两千字的gay气氛。
但胡守信还没有这么堕落,老胡点上灯,回过头,望着秦惠,冷冷道:“好手段啊,秦大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些话竟然出自秦大人之口。你这几年在朝廷中学到的,就是在危机关头栽赃嫁祸、保全自己吗?”
秦惠跪在地上,低着头:“小弟无话可说。”
胡守信神情一滞,感觉满腔怒火落到空处。
如果秦惠出言狡辩,或者理直气壮,那胡守信自然会怒斥钦差大人一番,甚至还能揍他一顿,可如今秦惠摆出一副躺平任艹的怂模样,反而让老胡不知道如何下手,他僵了片刻,怒火倒是熄了大半,但依然冷冷道:“无话可说?你当时的话可是很多啊。”
秦惠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轻声道:“小弟不辩解,小弟只问一句,如果兄长在小弟的立场上,会怎么做?”
老胡微微一怔,神色变得不自然起来。
秦惠低吟道:“小弟我啊,这几年在朝堂上苦熬挣扎,吃过苦,受过气,好不容易盼来了这个出头的机会,指望着简在帝心,想着要将这件差事漂漂亮亮地做好,没想到却遇到了这样的事情。”
他直视着胡守信的双眼,表情平静,语气淡漠,但老胡却能从这双眼睛的深处,看到翻天覆地的巨浪。
钦差平静道:“只因为我没有兄长的武功和本领,所以在运河之上,就算卑躬屈膝,就算彬彬有礼,我也活该要被一个妖怪横加欺辱,惶惶然狼狈奔逃,差点丢了性命,甚至被那妖怪尾随而来,挂在了旗杆上。”
“只因为我没有聪慧善辩的口才,没有料敌先机的头脑,没有洞察人心的眼光,所以我在侯府之中处处受制,被赵飞凰挤兑,被一群下人仆役小瞧,甚至在今晚大出洋相,丑态百出,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欺君罪人。”
“只因为我没有超卓的战功、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太好的人缘,所以就算做了钦差,也是个最末等的钦差,查案只能秘密进行,手头也没有什么权利,以至于这一路上,事故不断,连自身的安全都不能保证。”
他依然这样跪在地上,昂着头,望着胡守信,语气依然平淡:“兄长怪我今日飞扬跋扈、心狠手辣,可要我说,这不是心狠手辣,这也不是飞扬跋扈,这只是……”
秦惠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盯着老胡,一字一顿道:“是、狗、急、跳、墙。”
望着秦惠冰冷的眼神,胡守信蓦然打了个寒噤。
但钦差的言谈还在继续,他的语速快了些许,似乎难掩心中的激动:“飞扬跋扈?我哪里有飞扬跋扈的资格?我珍惜这次皇命,处处陪着小心,遇到一只妖怪都要客客气气,我怎么飞扬跋扈?我心狠手辣?兄长陪我去侯府,这一天里,您可曾听到我说过一次狠话?如果不是赵飞凰今天咄咄逼人,我遇到妖怪袭击之后,怎么会着急?我是害怕啊!”
他似乎想起了白日的光景,悲愤道:“她白天都做出这样的事情了,这种把柄落在她的手里,我就完了!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先发制人?我也没想直接启禀陛下杀她全家啊!我只是拿这事来做做文章,吓唬吓唬她,谁知道会搞成现在这样子!”
说着说着,他叹了口气,又委顿下去:“反正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小弟确有千万般不是,但有一语,如鱼鲠在喉,不吐不快……兄长,这样的局面,这样的事情,换做你,你会怎么做?我只是……我只是……不甘心啊。”
他低下头,地上多了几滴水渍,秦惠强忍着泪水,轻轻道:“为什么熊二身为钦差,可以鲜衣怒马,可以玄甲随行,我小心谋了这个差事,却处处受制?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被妖怪欺辱,明明什么都没做,就要被赵飞凰针对。我堂堂一个钦差,被妖怪挂在旗杆上,被人当笑话看,狗急跳墙的反击,却被对方轻易化解,反倒成了自己致命的死穴……”
他越说越绝望,委顿在地,眼神空洞,突然神经质般笑了起来:“不过,其实是我活该啊……我没有本事,我没有家世,我没有人脉,所以我在朝中寸步难行,所以我连一件差事都办不好,是我太天真了,这个世道,这个国家,光凭着所谓的一腔热血,想要实现理想和抱负,实在是太天真了。我终究做不了恶人,做不了坏人,我终究……做不了官啊。”
他叹息了一声,脸色灰败,慢慢站起身来,向胡守信躬身,然后转头就要走。
胡守信冷冷道:“你要干什么去?”
秦惠苦笑一声:“主动请罪,总比被人告到头上,要好得多,省得连累家人。而且那赵飞凰敌意太强,肯定心中有鬼,那妖怪肆意妄为、无视朝廷威严,说明妖族最近有异动之患,我就算被革了职,永不录用,也不能让这两者逍遥法外……”
他摇着头,缓缓道:“我以前顾虑太多,觉得如果将妖兽之事上报,会在朝廷落一个惹是生非、不堪大用的评价,如今结局已定,总算能痛痛快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一说明,任由朝廷衮衮诸公判定……为官一场,最后总要说些实话吧。”
说完,他的手已经放在了门上,房门刚刚开了一丝缝,身后传来了胡守信的声音:“站住。”
秦惠的身子微微一滞,也不转身,苦笑道:“兄长还有什么见教?”
胡守信缓缓道:“我之前说了什么?明天我们再去侯府,给赵小姐一个说法,商量出一个章程来,你把这话当成耳旁风了?”
秦惠依然背对着胡守信,摇着头:“妖怪的把柄,卫队打人的把柄,我今晚的把柄,全都落在了赵飞凰的手上,形势已经坏到无以复加,只需要她明天去一趟府衙击鼓鸣冤,我的名声就洗不白了。想要让她手下留情,只能对她妥协,她要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毕竟是个钦差,带着陛下的托付查案,怎么能欺君罔上、受人挟制!?”
他转过头,虽然脸上的表情依然失落,但眼中却闪过了熠熠光辉,他断然道:“秦某就算被她的阴谋算计,丢官失职,但事实就是事实,朝廷对她的猜忌不会终止,依然会有新的钦差大人前来,她如果是无辜的,那也就罢了,只要她做过亏心事,就总有现形的一天,秦某就算被一撸到底,回家种田,也会日夜盼望着水落石出的这一天!”
此时的秦惠,正气凛然,铁骨铮铮,似乎今晚这天翻地覆的巨变发生之后,让他有了新的感悟。
胡守信却神色默然,半晌才道:“如果她不挟制你呢?”
秦惠愣了一下,摆摆手,苦笑道:“小弟是个没出息的人,不敢再劳烦连累兄长了。小弟斗胆说一句,这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兄长既然已经卸甲归田,就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要为了小弟,掺和这种事情……”
胡守信望着一脸诚恳的秦惠,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没错啊……魔器的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就算是有苦衷,赵飞凰也决然称不上无辜,就算孙朗想要极力为赵小姐洗脱干系,也不能以无辜之人的前途作为代价,秦贤弟被派到明州公干,本来就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坐视不理?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平静道:“如果我告诉你,这事跟我有关系呢?”
秦惠听了之后一愣,然后瞳孔骤然一缩,他立刻转身,拉开门,左右看了一眼,然后靠在墙上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周围无人之后,上前几步,死死地盯着胡守信的双眼,用压抑着愤怒的语气低喝道:“兄长说什么?”
胡守信坦然望着他:“我如果说,靖安侯府的魔器之事,与我有关,秦贤弟要怎么做?”
秦惠后退了两步,眼中闪过了迷茫和不可置信,他指着胡守信,手指颤抖,痛心疾首道:“兄长!您既然已经辞了官,就应该在明州颐养天年,碰那玩意儿干什么!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胡守信笑了笑:“怎么,兄弟要拿我的人头去领赏吗?”
秦惠脸上纠结犹豫,震惊得手足无措,他跺了跺脚,半晌迸出一句话:“兄长为什么要说给我听啊!”
胡守信微笑道:“总不能让贤弟因我而丢官去职,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秦惠望着他,突然后退两步,正色道:“兄长,如果要小弟与靖安侯府虚与委蛇,蒙蔽圣聪,那趁早免开尊口!兄长既然吐露此等机密,那势必要拉小弟下水入伙,弟虽不肖,但也不会悖逆皇恩!兄长这就请取了小弟性命,如若不然,秦惠必要将这事禀告朝廷,查个水落石出,将兄长送到刑部大堂之上!”
胡守信依然微笑:“那兄弟是让我去死了?”
秦惠眼神挣扎,最终还是咬牙低头:“职责所在,君命难违,办好了陛下的差事,小弟必将刎颈自尽,以谢兄长!”
老胡叹了口气:“兄弟,你这忒小瞧我了,胡某几时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
秦惠面露喜色,又狐疑道:“难道这事另有隐情?”
胡守信点了点头,叹道:“跟你说了也无妨,赵小姐私藏魔器,确有其事,只不过以她的胆子和身份,还不敢打魔器的主意,她之所以这么做,乃是受了别人的指使,那个人的身份很可怕,很微妙,以至于泄露了一分,在朝廷上都会掀起腥风血雨……”
秦惠迷茫道:“是谁?”
胡守信转过身来,望着眼前的钦差,语气平静:“天策帝姬。”
声音极轻,却宛如惊雷,在秦惠耳边炸响。
钦差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骇然之色,继而又变成了愤怒:“这……这简直,大逆不道!”
胡守信叹息道:“如果是平时,被胡某发现谁在私藏魔器,不用朝廷派人,胡某自己就会将犯人押解朝廷。但此事牵连之广,影响之大,简直骇人听闻,我只能想办法压住此事,然后徐徐图之。兄弟,你是文人,也是朝廷大臣,见识肯定比我这个卸甲还乡的大老粗强上很多,你觉得,应该将这事直接禀告朝廷吗?”
秦惠摇头道:“自然不行,天策帝姬深受陛下宠爱,大权在握,门生故吏遍布帝国九州,又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如果贸然检举揭发,势必会遭到雷霆般的打击,甚至动摇国本,令朝野大乱……”
他面露恍然之色,看着胡守信,激动道:“所以,兄长才出手干预了吗?不,以您谨慎的性子,肯定不会贸然行动,一定是召集了当年的故旧兄弟,天元同袍,一起商议此事,为国家清除这一隐患,是不是?”
老胡眼中闪过一丝异芒,摇头道:“没有,到现在为止,都是胡某自己在考量打算,毕竟此事牵扯太广,我不知道应该相信谁,也害怕连累其他兄弟,直到贤弟过来,我才发现,这事有些瞒不住了……毕竟出了太多的意外……”
秦惠这才大大地松了口气,深深一揖:“兄长冒了这天大的干系,将实情告诉小弟,小弟一定不会有负兄长重托!只是这事干系极大,小弟放肆一回,请兄长出示真凭实据。一旦确认此事确实与天策帝姬有关,那小弟就惟兄长之命是从!”
钦差大人这样慷慨陈词着。
——但是,正对着地面、老胡看不到的那张脸,却浮现出了诡异的神色。
——但是,胡守信此时看不到秦惠的表情,也意味着秦惠看不到胡守信的表情。
钦差大人自然也不知道,老胡注视他的目光中,也有着他所万万想不到的一些东西。
胡守信无声地叹息。
唉,孙朗。
孙朗啊……
——你说的人心……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他将秦惠扶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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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突然想到,其实一开始可以将秦惠写得各种伟光正高大全,然后在细微处不断埋一些似是而非的伏笔,最后开盘的时候来个黑化大逆转,想必也有趣得紧,而且还可以趁机套路一波女装……
PS2:嗯嗯嗯,这个法子不错,以后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