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我们接下来的敌人。”
孙朗平静地说道。
但李建成却能感受到神策上将言语之中的郑重与肃然。
于是太子殿下也紧张起来。
他当年就听说过战帅的威名,对他的本领才能有所耳闻,这些时日相处共事,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士,这厮比传闻中更加牛逼更加能打,种种绝妙操作信手拈来,更擅长顺势而为,轻易就扶稳了他的太子之位,令未来的形势一片大好——虽然嘴上不说,太子殿下也正在向孙朗吹的方向进化。
在他心目中,孙朗显然是一位战术大师、政斗鬼才,笑傲朝堂,视满朝文武如无物,权倾朝野不过等闲,诡谲莫测的朝堂争斗在他面前就像是小孩子过家家,天底下就没有能难得住他的问题,就没有他打不过的人。
但如今,他却露出了极为认真的模样。
他口中的那个敌人……到底是谁?难道父皇还有所倚仗吗?
建成轻声道:“莫非……是武侯?”
孙朗瞥了他一眼:“那就太吓人了。”
太子没听明白,还以为自己的老师忌惮那位影响帝国数十年之久的仕林神话,当下拍了个马屁过去:“武侯老矣,而老师正值鼎盛之年,就已经位极人臣、立下攻城野战之大功,孰强孰弱,一目了然。”
孙朗笑了笑:“你没听懂,我不是这个意思。”
如果来的人真是包黑子的老师,那倒也没什么,说不定还是好事。
就怕来的只是武侯的一个壳子啊。
那乐子就大了。
不过几率应该不大……堂堂武侯,又不是白羽威那种倔驴,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中招?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眯起了眼睛:“不用胡思乱想了,到时候自有结果,你只需要盯紧皇城门户,密切监视来往众人,便是一只苍蝇飞进去,也不要放过!”
太子点头道:“老师放心,裴先生与王先生亲自调遣统御,他们二人办事,学生最是放心,绝不会给敌人以任何可趁之机……”
他说到这里,犹豫一下,然后发问:“只是老师,学生驽钝,如果这一切都是父皇的安排,那他定然早有计划,就算我们把持皇城门户,意义似乎也不大……因为他们根本不必找到一个能治愈岁星剑痕的奇人异士,只需要随便找个人来虚应演绎一番,父皇就可以‘痊愈’了……”
孙朗摇头道:“不,几率不大,今天皇后在朝堂上犯蠢,被我趁势将了一军,我已经将脏水泼到皇帝身上,暗指他编造谎言、装模作样,如果他的伤势好得这么利索且莫名其妙,那就是不打自招、应了我的猜测指控。”
“他不想让自己陷入那么被动的局面。”
“他的伤势,朝中重臣都看过,一旦神秘痊愈,就会露出诸多疑点马脚,因为形势已经大不同了,他如果立刻好转,众臣就会怀疑这一切都是闹剧,继而朝中巨头们就会怀疑灵木黎的真假生死问题,他们会猜测灵木黎为何死而复生,皇帝令木曜剑圣诈死埋名数年之久究竟在谋划什么……”
“而这一切,都会被我利用,成为射向他的下一轮利箭。”
孙朗仰着身子,慢悠悠道:“他假装受伤昏迷,就是为了隐居幕后、避开我的锋芒,然后从容布局掌控,没想到还是被我搅了局,他如今被迫醒来,本就是输了一着,当然是要尽力止损了……所以更要演一场好戏。”
太子殿下听得头昏脑涨,只好勉强将这些话记下,事后找裴王二人为他分析,但他还是听明白了一点:“如今我们把持了皇城宫门,是为了拦截老师您所说的那个敌人,他要是来了,我们应当怎么办?”
孙朗淡淡一笑:“那得看来的人是谁。”
他站起身来,望着门外的天空,缓缓道:“不过,我大概已经猜出来了。”
天空澄澈,一如往昔,帝都天风微凉,秋高气爽。
剑侍郑英招演练一路剑术完毕,将手中长剑掷回剑架,调匀呼吸,静气凝神,洗练剑心,可数息之后,心中念头依然驳杂无比、纷至沓来。
他睁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
帝都有七座剑宫,分别对应七曜剑圣,每一座剑宫都有剑侍坐镇,按理说七曜剑圣其实并没有严格分出高下之别,但郑英招的地位却凌驾于诸剑侍之上,并不是因为他武功卓绝,也不是因为他身份尊贵,而是因为他背后这座剑宫的名字,与帝国的名号等同。
剑名后土,以镇国运,这座剑宫是供奉土曜圣剑的殿宇。
而这座剑宫的主人,在两年前的大荒山终战中一剑出鞘、光耀苍穹,最终力挽狂澜,将天魔最后绝望而疯狂的反击灭杀,宣告天元大战的终结。
这是足以彪炳史册的荣誉,给予了镇国剑圣以数不清的荣耀与尊崇,连带着后土剑宫的剑侍剑子们都鸡犬升天,荣誉的光霞也披在了他们的身上。
可也仅仅是荣誉而已。
而且只是沾光。
不管天下的臣民和武者有多么敬慕崇拜镇国剑圣,郑英招作为守宫剑侍,却知道一些外人所无法知道的内情。
这两年来,他见到镇国剑圣的次数不超过十次,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他修习后土剑宫一脉相承的秘法,却察觉到圣剑的灵光并不稳定,甚至还有些虚弱,那位力挽狂澜的剑圣大人整日披着重甲、不以真面目示人,连说话的声音都被内力扭曲,让人听不出他真正的语调。
当然,仅仅是这些的话,也算不上什么太大的秘密。
但郑英招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剑侍了。
在大荒山之战前,他甚至十多年没有看到过后土圣剑……多么讽刺啊,守宫剑侍守着空荡荡的剑宫,几乎忘记了圣剑的模样,不知道圣剑被拿到哪里,不知道圣剑被谁使用,简直就像是个装饰物。
直到两年之前。
大荒山之战爆发的时候。
他凭着后土剑宫一脉相传的镇星秘法,感应到了后土圣剑的灵力波动,那时的他几乎被那灵力波动中所残存的强烈的精神力量给逼疯,那剧烈的震荡,那恐怖的冲击,就像是席卷天下的暴风。
于是当时的他,就得知了一个秘密。
朝廷昭告世人的文书说,大荒山之战,将士们浴血决战,死伤惨重,决定天下命运的关键时刻,是镇国剑圣心有所感,一剑出而天下光耀,驾驭冲天剑芒奔行数千里赶到大荒山,在一切无可挽回之前扭转了局势。
可郑英招知道,事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他当时感应到了圣剑的灵光波动。
他知道,后土圣剑一开始就在大荒山,而且在战役之初,就遭遇了剧烈的打击与重伤,根本就没有什么力挽狂澜的说法。
至于大荒山之战到底是怎么打赢的,他根本就不敢去细细思考。
他虽然身为堂堂剑侍,地位尊崇无比,甚至深受皇室礼遇,可他并不是练功痴傻、不谙世事的蠢物,他知道在一些秘密面前,所谓剑侍的身份根本不能保护他一分一毫,他只能将这个秘密埋藏在心中,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不敢让皇帝有所察觉……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他觉得他可以守住这个秘密直至将其带进棺材里,历史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任由强者肆意涂抹,所谓史官的铁骨铮铮根本就是个笑话——你史官就算再不怕死、再强项,可上位者根本就不会让你得知真相,你所见所闻都是精心编织的谎言,你甚至无从分辨真假,又怎么能记录真相?
他本以为真相将永远沉默。
可他错了。
因为大荒山的幸存者回到了朝堂,将帝都搅得天翻地覆。
神策上将孙朗,当年的战帅贾瑛。
他的出现让郑英招重新回忆起当年的往事,还有他不敢细想的推测。
更重要的是,孙朗的矛头已经隐隐指向了后土剑宫,指向了镇国剑圣。
数日之前的岁星剑宫惊变,他有所耳闻,听说木曜剑圣死而复生,听说镇国剑圣牵扯其中,郑英招听闻此事,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今陛下遇刺,谣言纷纷,孙朗一手遮天、权倾朝野,郑英招心中的不安越发扩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可他确信,有些事情,注定会发生的……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从大荒山时就注定了。
“后土圣剑,后土圣剑……”
他低声念着这荣耀的圣剑的名字,以国家为名,承载着数不尽的荣耀与伟大,但这一切若是都建立在谎言之上,那真相揭开之后,又会如何?
“但愿……”
郑英招露出一丝苦笑,但自言自语刚刚起了头,他的心神却猛然一动。
镇星剑侍回头。
但闻剑鸣嗡然,置于剑架之上的佩剑不断震颤。
仿佛在表示臣服。
随即就是海潮一般由小变大的剑鸣。
后土剑宫收藏的诸多名剑一起震动。
剑鸣清越,意在臣服,因为一柄绝世神剑渐渐苏醒,展露惊天锋芒。
无形的波动以后土剑宫为圆心,掠过整个帝都。
上至七曜圣剑,下至游龙惊鸿,成千上万把帝兵为之震动,成千上万名武者感应到了自家帝兵的异动。
日月剑圣同时起身,望向彼此,兄妹二人的眼里尽是惊骇。
正在铜雀台孙朗的房间里打扫卫生的平阳公主身子一颤,随即捂住胸口,她感受到了一阵突如其来的悸动。
沈府之中,沈瑶花手中的茶杯骤然跌落。
正在少府清点账目、搜查档案的帝姬猛然抬头,她的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随即怔然不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而正在与太子交谈的孙朗突然沉默。
太子也感受到了自己的帝兵的震动,他先是纳闷,然后看向孙朗,却惊讶地发现这位便宜师父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奇怪的神色。
有恨意,有激动,有冷冽,他的手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眼中的神色不断变幻。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神策上将长舒了一口气,慢慢起身。
他的手已经回归平稳,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漠然。
“来了!”
终于来了。
他心想。
郑英招心中骇然,他嘴巴张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的人身披重甲、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却能认出对方的身份。
不是因为那一身重甲。
而是因为……直觉。
哪怕眼前的这人似乎与两年中所见的那位有所不同。
但郑英招却能确认,这位就是镇国剑圣。
因为他感受到了后土圣剑的灵光波动。
如此和谐,如此强大,似乎眼前的剑圣与后土圣剑已经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已经达到了人剑合一的至高境界。
他躬身道:“参见镇国剑圣。”
被异象吸引、匆匆赶来的剑子们也纷纷躬身:“参见镇国剑圣。”
没有人怀疑剑圣大人的身份。
哪怕他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
因为站在他面前、看到他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他是谁。
镇国剑圣说话了。
也许是因为长久沉默的闭关,拯救了帝国与天下的英雄的语气有点生涩,他说道:“陛下遇刺,重伤昏迷,我要入宫替陛下疗伤。”
“打开中门,为我开路。”
郑英招的心脏猛然一跳,莫名的恐慌再次席卷心头。
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他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脑海中骤然闪现出孙朗的影子。
后土剑侍觉得,此行也许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
可他无法拒绝,因为根本无从拒绝,镇国剑圣有命,他身为守宫剑侍理应无条件服从,所以他回答道:“是。”
目标皇城。
“所谓的镇国剑圣要来了。”
孙朗看了一眼面色铁青的太子殿下,缓缓道:“让你的人准备好。”
太子殿下心中生出了恐惧与惶惑,那可是镇国剑圣,他深知对方的威望与名声,可……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面对这样的敌人?
他战战兢兢道:“准……准备好什么?”
孙朗回头,森然一笑:“你说呢?”
在太子惊恐的注视下,两柄圣剑浮现在孙朗周身,荧惑与太白共舞,金火剑气锋芒交织,然后他看到了如波纹般展开的辰星。
最后,是元化万物、厚德承载的土。
四大圣剑之力,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他结结巴巴道:“你……你……”
光辉收敛,一切归于平静,孙朗大步走出:“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