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了腊月,年关将近,承德县内百姓摩肩接踵,唐家刚刚发生的大事儿并未影响百姓作息,只有江湖人聚集的勾栏酒肆,谈论着足以震动整个江湖的变数。
县城北侧,位于平民区的胡同里盖着厚厚的积雪,人际罕至,周边的房舍宅院也比较破败,只住着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
许不令扛着黑布包裹的龙纹长槊,走向巷子深处,长槊顶端还挂这个酒坛,是承德县当地最好的桃花酿,专门给老丈人带的。
宁玉合走在许不令右侧,帮忙拿着刀剑。
宁玉合虽然常年习武身体柔韧,但女儿家武艺再高,也不是每个地方都坚不可摧。上次在客栈是被迫,她反抗的厉害,许不令只是尝了个鲜也没太过火,方才却是她主动要求的,等后悔了已经来不及,只能委屈吧啦强忍着,虽然没受伤,但直到现在还有点不舒服,心里更是古怪,反正就是不好意思说话。
钟离玖玖走在许不令左侧,因为早就知道了宁玉合和许不令的事儿,心里也没什么波澜。此时手上抱着一件价格名贵的银狐裘,发髻上也多了几根簪子,在金钱的抚慰下,痛失压箱底宝贝的肉疼也消散了些,笑眯眯说着:
“许不令,这点小恩小惠,休想把我打发了,这是利息,该给的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许不令给玖玖买这些东西,自然不是为了还人情,上次亲玖玖两口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不过钟离玖玖非要算账划清界限,他自然也不会随便献殷勤,只是点了点头:
“那是自然。”
宁玉合瞧见钟离玖玖这模样就有气,回了一句:“贪得无厌,迟早栽跟头。”
钟离玖玖‘切~’了一声,对此全然不搭理。
闲谈之间,来到巷子深处一栋荒废的宅院。夜莺提着水桶正进入院子,瞧见三人后,便小跑了过来,满眼赞叹:
“公子,你真厉害,还有玖玖姐。”
钟离玖玖笑意盈盈,点头道:“那是,姐姐我可是帮了大忙,不像那谁,提这把剑跑去杀武魁,拉都拉不住,被徒弟抱着才逃出来……”
宁玉合脸色红了几分,可她确实上头了,也不好解释,只能冷冰冰的哼了一声。
几人进入荒废小院,抬眼便瞧见祝六胳膊上缠着绷带,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闭目凝神。不过闭目凝神,可不是在打坐调理气息。
许不令进入院子,便瞧见小满枝叉着腰,站在老爹旁边,瞪着大眼睛凶巴巴的唠叨:
“爹!你为什么瞒着我?你为什么离家出走?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来的吗?朝不保夕、简衣缩食,每天三更睡五更起,连买件过年的衣裳,都得打算盘琢磨半天,省下来的银钱,全为了找你们花干净了……”
朝不保夕、三更睡五更起……
许不令回想了下小满枝天天泡茶馆听评书的模样,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
剑圣祝六,此时威严尽失,坐在板凳上闭目装死,半天都不说一句话,一副‘我在打坐,别打扰爹’的模样。
只是两年多没见面,满枝从十四岁找到十六岁,心里有多少委屈和思念不言而喻,叉着小腰喋喋不休,一副要把亲爹烦死的模样。
不过瞧见许不令回来后,祝满枝的话语便停了下来,凶巴巴的脸蛋儿猛然红了下,和偷偷处男朋友被老爹撞见一样,左右瞄了几眼,趁着祝六没睁开眼睛,慌慌忙忙的就跑进了屋里,连招呼都不打一声。
宁玉合和祝六不熟,微微颔首一礼,便跑去找小满枝了。
钟离玖玖是大夫,管你是剑圣还是武魁,受伤了都得对她言听计从,对祝六没有那种看到前辈的敬畏,举止自然的走到了屋檐下,给许不令拖了张凳子过来:
“过来坐下,我给你看看受伤没有。”
许不令不是第一次和祝六见面,也没有什么可紧张的,提着酒坛在祝六旁边的凳子上坐下,让玖玖检查身体,开口道:
“祝伯父,伤势如何?”
烦人的闺女终于躲进屋了,祝六才长长吐了口浊气,睁开眼睛,声音平淡:
“谢了。”
许不令笑容亲和:“举手之劳罢了,凭我与祝伯父的关系,遇见那种情况,自然是义不容辞。”
钟离玖玖坐着小板凳,把许不令的手放在自己大腿上,仔细号脉,闻声打趣道:
“你就能吧你,若不是姐姐我,你们翁婿俩都得被打个半死。”
“……”
许不令表情一僵,想了想,倒也没话说。
祝六对此没有否认,点头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贾公公此人,武艺出神入化,常人难以匹敌。我即便单打独斗,也很难在他手上占到便宜,至于许世子,赤手空拳尚能近身,若是动刀兵,恐怕摸不得贾公公衣角。”
许不令点了点头:“贾公公活了一辈子,守护大玥三位帝王,若是没这本事才叫匪夷所思。不过贾公公年纪确实大了,力不从心,等我能追上的那天,恐怕也很难再交手,说起来挺遗憾的。”
祝六淡淡哼了一声:“自古以来,江湖上代代出人杰,百尺竿头每进一步,遇上的对手便越少,但永远不会缺,世上哪有什么真无敌,等你走的够远,便明白了。”
许不令听见这话,轻轻蹙眉:
“世上还有剑术比祝伯父厉害的人?”
祝六干脆摇头:“没有。”
“……”
得,意思就是泰山大人您能装逼,我这当女婿就只能怀着敬畏之心,不能目中无人呗……
许不令也不能和老丈人顶嘴,当下虚心纳谏,认真点头。
钟离玖玖武艺在二人之间只能算‘长了手’,但对武艺的见解并不低,含笑插话道:
“当代剑圣,自然剑术举世无双,不过江湖上奇人辈出,真正的生死搏杀,没人能有百分百的胜算。便比如我,我拼拳脚招式,肯定打不过你们俩,但往脚底下丢个锁龙蛊,你们俩肯定逃……”
祝六点了点头:“确实如此,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武艺再高也不过一人一剑尔,解决不了所有事情。遇上锁龙蛊尚且能逃,遇上边军弩阵,床子弩一箭可射一千五百步,连跑的机会都没有。”
许不令含笑道:“那是自然,若非如此,统御天下的就是武夫了,哪里轮得到用笔杆子的文人。”
随便交流几句习武心得,钟离玖玖检查完了气血内息,平稳无异样后,又开始检查许不令身上的伤口是否崩裂。
只是钟离玖玖刚刚拉下许不令肩头的衣袍,便发现许不令的后肩上,有几道指甲抓出来的红痕,不禁奇怪道:
“这是什么招数留下的?伤好奇怪……”
祝六是武道宗师,对于天下武功招式都见解颇深,当下偏头瞄了一眼,准备帮钟离玖玖解惑,结果看到自个未来女婿后肩上的抓痕,锐利如剑锋的双眸,明显僵了一下。
这伤势,只要不是黄毛小子,都能知道是怎么抓出来的,更不用说祝六闺女都满天下跑了。
许不令表情一僵,常年冷峻不凡的老脸,此时也稍微红了下,轻咳一声拉起了袍子,平淡道:
“局势混乱,应该是不小心擦伤的。”
钟离玖玖还是黄花闺女,对男女之事的了解都在医书上,医书上可不会写男女行房后,肩头后背会留下指甲印,当下蹙眉道:
“你当我傻不成?这明显是被人抓的,从角度来看,应该是从肋下绕到背后,不过力道很轻……”
说到这里,钟离玖玖总算是反应过来是什么姿势,娇媚脸颊蹭的一红,二话不说起身,在许不令腿上踢了一下,转身跑进了屋里。
屋檐下沉默下来,尚未正式结亲的翁婿两人,都是目不斜视,看着庭前积雪,相对无言。
许不令很想抽玖玖屁股两下,可此时显然没机会,迟疑片刻,轻笑道:
“今年雪挺大……嗯……伯母怎么没来,满枝很想念来着……”
岳父看待女婿,即便再优秀,也和看拱白菜的猪差不多。更何况许不令这厮,表面玉树临风文武双全,背地里却是个花心大萝卜。
祝六没法一剑削了许不令,亲闺女又在屋里偷瞄着,此时还能如何?
“雪是挺大……满枝她娘武艺不高,隐居了,等我忙完江湖事,没死的话,再去找她。”
“哦……”
许不令正襟危坐,想了想:“对了,厉寒生应该已经去了菩提岛,按时间推算还没到。前几天我在龙潭,遇见了陈道子和一个高手,是楚王派来的人,没在唐家露面,必然也去了菩提岛……”
祝六听见这话,眼神微凝,偏过头来:
“确定?”
许不令点头:“千真万确,我身上的剑伤,都是陈道子留下的,当时还了他几下,不过只伤了左臂,应该没影响战力。”
祝六眉头紧蹙:“此事不该有其他人知晓,厉寒生去菩提岛只带了两人,把楼中精锐全留在了我这边,若陈道子去的是菩提岛,恐怕要出事。”
许不令自然知道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他询问道:
“吴王找的是不是传国玉玺?”
“江湖规矩,不传二人。”
“那个剑客想来就是楚王麾下第一剑客丁元,身手不算差,厉寒生带的人,打不打的过二人联手?”
祝六思索了下,摇头:“敌暗我明,武艺再高遭暗算也得阴沟里翻船。”话落站起身来:“我去寻找打鹰楼余部,江湖再会。”
正在拉着大白偷听的祝满枝,见亲爹连她名字都没怎么提就准备走,顿时不乐意了。从屋里跑了出来,又急又羞的道:
“爹,才刚见面,你怎么说走就走……”
祝六和所有父亲一样,对闺女的儿女情长都不太好处理,回头看了满枝一眼,轻声道:
“女大不中留,爹还有正事儿,有些事儿你自己做主即可,你娘不会阻难。”
说罢,便潇洒起身跃上了围墙。
祝满枝脸色焦急,但更多的是舍不得,跑到院子里,带着几分委屈:
“爹,你跑什么嘛,我会武艺,又不是帮不上忙……”
宁玉合知道事情轻重,江湖上本就很难阖家团圆,祝六事情没做完,便不可能留在满枝身边,当下走出门来,拉着满枝:
“日子长着,总有重逢的时候,满枝乖,送送你爹。”
祝满枝鼓着腮帮,盯着祝六的背影,大眼睛明显湿润了几分,沉默半晌后,才似有似无的‘哦’了一声。
许不令也站起了身,走到满枝跟前,看向围墙:
“祝伯父伤了右臂,不加以修整难以御敌,当心才是。”
“能活着,没人想死,等你们大婚之日,我会到场喝喜酒。”
祝六回应了一句后,便从围墙上跃下,几个起落,消失在了房舍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