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层世界，三湘城。

子时的深夜，城内变得空空荡荡，唯有拎着铜锣的打更人，在街头巷尾穿梭。

打更人年岁有七八十，虽很少在白天出没，但却还是知晓近日发生的流言蜚语。

距离上回腊八节已经过去九年有余，当时飞升极乐世界的佛门僧数量是平常的数倍。

眼看又要到寒月，十年一度的腊八节已经有些苗头。

自尽的民众越来越多，每日都能在清晨看到有帮派成员推着板车，前去乱葬岗倾倒尸体。

他从运送尸体的频率可以猜到，今年腊八节飞升的僧人数量，甚至比九年前还多。

打更人好歹活过几十载，隐约也能意识到背后的真相。

只是他作为市井小民，保全自身已经是极限，哪有胆子去提醒旁人注意佛门的僧人。

“生活不易，常伴豺狼虎豹。”

打更人叹了口气，用棉衣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只希望平平安安的过完年，世道会好些。

他前往西区的街道，再走完这一片后，算是已经尽职了。

可就在打更人逐渐靠近时，却注意到不远处的墙边，有几个人影踩在木架子上，似乎用抹布沾着颜料，在墙面涂涂画画。

“谁？！！”

打更人被吓了一激灵，用力敲响手中的铜锣，接着从腰后拔出根小臂长短的水火棍。

“有人来了，快走！！”

“走走走，别被抓住。”

墙边的几个身影慌忙跳下木架子，然后一溜烟跑进小巷，显然原本就已经计划好的。

打更人皱着眉头，其中一人的背影，怎么越看越像是老李家的小儿，但后者不已经考上童生了吗，将来可是个官老爷。

他身体老迈，也不可能去追逐身影。

打更人便打着灯笼，走近墙面想看看到底有什么图案。

只见墙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四海龙王”，以及龙首人身的仙神，仿佛要从墙面里走出。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十年间确实在各地都有天庭众仙的传闻，但按照佛门的说法，那可都是地狱恶鬼所化。

天庭是怎么做到的，据说天南海北的城镇都已经被渗透，只是一直受到佛门的压制。

如今腊八节将至，难道天庭又要死灰复燃？

打更人不敢细想，连忙朝衙门的方向快步走去。

没过多久，在民众赶早集前，满墙的图案就已经被衙役清理干净，不过依旧让不少人看到，暗地里却议论纷纷。

近二十年，佛门对功德的榨取越来越不择手段。

其实很多民众都已经知晓里面的肮脏事，但他们不敢多言，生怕成为抛尸荒野的一具。

他们本以为墙壁图案会随时间淡忘，佛门也不可能在三湘城内找到传播天庭的人问罪。

但没想到的是，没过几日，就有几人被押送至集市口。

甭管再怎么喊冤，闸刀落下的瞬间，脖颈里喷涌出的热血，溅的围观群众满身是血。

打更人刻意没有歇息，来集市口看当街问斩。

但他盯着尸体许久，并不觉得那晚的身影。

等打更人发现暗中观察的李家小儿时，更加确幸佛门是在杀鸡儆猴，事情还未了解。

果不其然，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就有三十多人被斩首。

仿佛拉开战争的序幕，各地城镇同时生出混乱，甚至还有部分小寺庙被一夜间屠灭。

黑水道人看在眼里，但他并非始作俑者。

事实上，任青给他的指示是传播天庭的名谓，所以黑水道人从来没想过正面对付佛门。

可他没有意识到，拥有闭口蛊的虫武者数量有限。

天庭的拥护者一多，黑水道人根本不可能兼顾十几座城镇，只能放任情况逐渐恶化。

他们知道功德僧的真相后，怎么能按耐得住。

特别临近腊八节，是功德僧最肆无忌惮的时候，在佛未诞辰日的两个月，死掉上万人很正常。

“出事了，阿叔。”

马山凑到黑水道人的面前，轻声将后者的思绪打断。

黑水道人回过神来，看向早已不见青涩的马山，不由追问道：“别急，怎么了？”

“临山城有人走漏风声，全被官府批捕了。”

黑水道人头疼的捏着鼻梁，连忙收拾东西赶往临山城，要是掌握闭口蛊的虫武者身死，各城镇的天庭拥护者都要被肃清。

他们不敢耽误，从开辟出的僻静山路前往。

随即再从临山城的侧门进入，结果黑水道人刚踏足城内，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压迫，到处都是张贴的各类悬赏。

黑水道人表情错愕：“佛门怕不是疯了吧？”

因为按照悬赏布告所示，等到腊八节那天，将会有两百多名天庭共犯，被拉到菜市斩首。

除了制造恐慌，对他们又有何好处？

“难道……”

黑水道人想到僧人飞升极乐世界的场面，虽然看上去平平无奇，就是身躯逐渐幻灭的过程，但对凡人来说依旧难以想象。

佛门应该打算借此立威，恐慌在成佛大典的称托下，成为世人对佛陀崇敬的养分。

功德僧很可能见到无法隐瞒作恶的事宜，准备反其道而行之。

只要把成佛的名额放开，让小部分民众加入佛门，剩下的自然会心甘情愿成为附属。

黑水道人不寒而栗。

他开始在临山城召集同伴，可惜距离腊八节已经没几日，外加临山城只能进不能出。

最后黑水道人只找到三人同行，压根无法左右局面。

黑水道人确实有联系任青的意思，奈何手段有限，炼化的蛊虫也都是辅助性的律令蛊。

他没办法，准备走一步看一步。

寒风吹过。

腊八粥的香味在城内弥漫，相比三湘城，临山城的腊八粥里要多出不少坚果类的山货。

临山城用于成佛的平台唯独菜市口的一处。

在人群喜庆的映衬下，是捆绑手脚吊在周遭的男女老少，数量远远多于两百，至少有五百。

可见佛门连涉事人的亲眷家属都未放过。

民众略显复杂，但多数不想参与进麻烦里。

到差不多正午时，温暖的阳光照拂在街道。

数百位犯人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但片刻被打破，由沙弥簇拥的十几位老和尚，朝菜市口边走边与民众打着招呼。

在里层世界，功德僧就是佛陀的化身，代表着无上权威。

领头的僧人名为“空信”，样貌五大三粗，身穿的袈裟极为华丽，手中一串功德舍利。

空信来到平台上，首先让数万民众跟着自己念诵经文，接着才开口说道：“阿弥陀佛。”

“最近多事之秋，因为受到天庭邪异的影响，让临山城共丧命一千两百户，贫僧无比愧疚。”

空信掉了几滴眼泪，引得悬挂半空的犯人怒目而视。

不过他们许久未进食，早已没有半点力气，哪怕能开口说话，也被人群的声音盖过。

他们就像是砧板上的肉，完全任人宰割。

黑水道人冷着脸，用眼神示意同伴分散开，等功德僧成佛飞升后，就立刻动手救人。

他们耐心地等待，成佛大典循规蹈矩地进行着。

功德僧会每隔半个时辰，吞服一颗舍利子，随即从皮肤开始逐渐转化为金属色。

同时他们身躯离开地面，盘腿坐在半空。

佛气从功德僧的胃部散发，使得他们宛如真佛转世，紧接着血肉骨骼一点点崩塌。

“找到你了。”

空信似笑非笑的睁开眼睛，盯着人群里的黑水道人。

黑水道人毫不犹豫抽出藏在腰间的软刀，在民众争先逃遁中，朝涅槃中的功德僧杀去。

“阿弥陀佛。”

空信双手合十说道，数万人莫名的平静下来。

“天庭由三千七百四十六位男女组成，就在你现身时，各城镇的寺庙都已经出动，想必此时此刻都尽数控制住。”

黑水道人不寒而栗，因为他意识到，功德僧成佛时，似乎真的能拥有宛如佛陀的神通。

空信表情狂热，双手张开，数百凡人捂着脖颈。

他们脸色涨红，因为缺氧导致心脏供血不足，四肢忍不住抽搐起来，口鼻流淌鲜血。

与功德僧成佛的场面对比，数百人濒死显得格格不入。

即便寻常百姓，都感觉到浓浓的荒谬。

官兵包围菜市口，像是瓮中捉鳖，缓缓朝黑水道人靠拢。

黑水道人突然变得清醒，他环顾四周后发动律令蛊的能力，能让听到声音的生灵牢记所言。

“行瘟使仙！！！”

“你不会真以为世间有天庭仙神吧？”

空信笑着看向黑水道人，注意到后者没有疑惑的目光时，突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怎么感觉他像是真见过天庭仙神？

马山等人也跟着呼唤起行瘟使仙的名谓。

空信不由心生慌张，想要立刻把数百犯人处死，然后专心在飞升极乐世界上面。

正在这时，地面墙砖的缝隙里响起骨骼碰撞的声音。

一只只骨手从中伸出，烟尘飘散开来，很快就在数万人的见证下，浓烟呈现龙卷之势。

婀娜多姿的女子走来。

“奴家，天庭瘟部……”

“行瘟使仙。”

白骨夫人扫过头顶的功德僧，只见包括空信在内，他们竟然把自己脑袋拧了下来。

功德僧依旧还活着，脑袋被捧着，迎接天庭的降临。

与此同时，在任青的刻意安排下，天诡境陆续来到里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