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这么着急叫我过来,你这样搞得我很怕啊……”
午后两点五十多,W市的天色,又阴晴不定地暗了下去。城市乌云压顶,昏暗的微光照进滕增岁巨大的办公室,让屋内的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他背对着光,坐在梁鑫对面。
隔着茶几,两个人的目光并不直接交锋。
梁鑫略显疲惫地弯着腰,身体微微前倾,低头看着茶几上飘着滚烫热气的清茶。
滕增岁转头看一旁的柳枫一眼,淡淡说了句:“小柳,你先出去。”
柳枫眼中,顿时对今天的来客露出几分嫉妒,心里暗想这狗东西前几天才把老滕气进ICU,今天居然还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更可气的是,老滕居然还让自己给他端茶倒水!简直岂可修!但是骂归骂、恨归恨,柳枫还是很识趣地立马就滚了。
没办法,今天的梁鑫,已经不是前几天那个和老滕对线得几乎冒火星子的梁狗剩了。在拿到东风投资集团的股份后,作为集团的正式股东,抛开体制地位不算,至少在眼前这个空间里,梁鑫确实已经有了和滕增岁平等交流的资格与权利。
这一点,就远不是柳枫这种“准高级打工仔”能比的——没错,高级打工仔的前面,甚至还得加个“准”字。柳枫眼下在集团内的地位,别说和梁鑫比,就是比康明,都差了半线。
康明好歹是被集团外放,被认为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年轻人了。而柳枫现在,最多只配在滕增岁身边“积累工作经验”——也就是混日子。
“康明那个垃圾,怎么没被梁鑫开除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柳枫满心不理解梁鑫为什么能容得下康明那个二五仔,继续任他在三金科技里头装逼。
一边骂,一边不爽地带上了房门。
咔嚓一声轻响,房门被锁上的瞬间,安静的办公室里,滕增岁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沉声问道:“你早上的时候,是怎么回答他的?”
梁鑫拿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小小地抿了一口,不紧不慢地回答:“我说三金科技现在,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首先得为股东和员工的利益着想。就算我有什么主意,但归根结底,还是得听大家的,对将来的问题,我也暂时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你这就是打他的脸啊……”滕增岁淡淡笑道,“他那是在征求你的意见吗?我看你平时一直都很机灵的,今天早上怎么回事?卡壳了?”
“大概吧。”梁鑫笑了笑,“他当时看起来,好像确实挺生气的。”
“当然生气了,给你脸、你不要脸。”滕增岁和梁鑫对线过一次后,现在说话也完全不客气了,直言道,“那你现在,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梁鑫道:“中午去我爷爷家走了一趟。”
滕增岁道:“梁思云给你出谋划策了?”
“倒也谈不上。”梁鑫道,“我就是有点把不准,该要什么价。早上那次见面太匆忙,我没准备好,怕说多了不行,说少了……”
“亏本?”滕增岁眼里闪着微微的笑意。
梁鑫点点头,“对。”
滕增岁问:“那现在想明白了?”
梁鑫道:“嗯,梁步勋给我当中间人去了。”
滕增岁看着梁鑫,沉默了几秒,眼里的笑意退去,缓缓说道:“你倒是见了兔子,还得挑一挑肥瘦再撒鹰……可你想没想过,你现在一报价,就没退路了?万一你这个事情办不成的话,那怎么办呢?”
梁鑫笑着反问道:“阿公,这个事情,怎么会办不成呢?我手里百分之二十四的股份,你手里百分之二十,加上我干爹老陈,咱们三个人一起,就超过一半了。就算按人头来投票,现在整个三金科技也在我的掌控下,怎么算都不会输啊。”
滕增岁笑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帮你?”
梁鑫道:“你都拿着东风投资的主力资金跑去外地了,市里出事,你责任最大。现在稍微有个补救和表态的机会,你有什么理由,非要一条道走到黑,无缘无故和市里对着干呢?大家都是为了全市的大局在努力,说得更肉麻一点,都是为了全市百姓的福祉,你干嘛要当城市的罪人?这口黑锅,您也根本就没打去算背,对不对?”
滕增岁静静听着,凝视着露出微笑的梁鑫,眼神愈发犀利。
这个年轻人,好像兜里有了钱,状态也更上一层楼了……
“好,就算你说得有点道理……”滕增岁微微点头,“但外面呢?沈瑞龙呢?他要是让你走,你敢不敢跟他说不?”
“我当然不敢!”梁鑫昂首承认。
滕增岁明显一愣。
他麻辣隔壁的……
你这好像还好骄傲的样子,是个什么心态啊?!
然后又听梁鑫反问道:“再说沈先生干嘛要让我走?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哈……好处?”滕增岁微微回过神来,也反问梁鑫,“那你说,市里为什么担心你们跑呢?如果不是因为有好处,大家为什么要跑?既然对别人有好处,对沈瑞龙难道就没好处?”
梁鑫没有接话,对滕增岁的这句话,表现得不置可否。
滕增岁只能又自己往下说,“W市现在的情况,是肉眼看得见的不妙。过去十来年,我们靠着自己的一点办法,把经济发展得不错,但现在呢?这套路子,走不通了,在这里走不通了,盖了十来年的楼,说塌就塌了。但是你说,这条路,就走得不对吗?那也未必。
这次出了事,死掉的人不少,活下来的也不少。运气好逃过去的,接下来还能带着钱,去外地从头来过。到了外面,天地更加广阔,有些事情,小地方不支持的,大城市未必也会不支持。小地方不让你撒开手做的,大城市却能容得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梁鑫摇摇头。
滕增岁道:“因为同样一个事情,在不同的地方,就有不同地方的解读尺度。尤其是大城市,地方上的情况盘根错节,越盘根错节呢,就越容易放得开。
因为你说这个事情不对,就总有别的人有办法和能力,能让这个事情,光明磊落地对。什么叫自由市场?自由市场,就是你越有能力,就越自由,你的市场就越大。那你说,三金科技是在W市落脚,更能显出他沈瑞龙的能力,还是去H市、S市,更能施展他的拳脚?”
梁鑫想了想,说道:“阿公,你跟我说这些车轱辘话,没意义啊。”
“好,那不说这些虚的。”滕增岁又换了个说辞,“我就光说三金科技现在日均两百万的流水,你以为沈瑞龙就能一直无动于衷,让你一直拿在手里?拿得比他还多?”
梁鑫笑道:“不然呢?明抢吗?不至于吧?”
滕增岁却道:“为什么不至于?他是没有这个能力,还是没有这个胆子?”
梁鑫好笑道:“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好?”
滕增岁道:“你不如把你的股份交给我们代管,分红照样给你,沈瑞龙那边的压力,集团这边可以帮你承担。”
Emmm……
梁鑫抬头看着滕增岁,一言不发了好一会儿。过了半天,才缓缓道:“阿公,有意思吗?这么不依不饶的,吓唬人也没这么饵咸钩直的啊。”
“饵咸钩直?”
“钓鱼佬的术语,形容套路太过明显,以致于没人会上当。”
滕增岁闻言,差点一口气又没喘上来。
只是他总算对梁鑫已经有了一定的免疫力,拿起杯子喝口茶,沉下脸道:“小梁,我确实拿你没什么办法,但是要坏你的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三金科技想留下容易,想不走,那也难。利益面前,沈瑞龙就算不反对你,可也不见得会帮你。只要三金科技搬走的好处比留下来的好处更大,东洋正义集团,也会站到你的对立面去。”
梁鑫听到这里,脸色才慢慢地,有点不好看了,“阿公,你这是何苦呢?咱们好不容易,才让三金科技的局面才稍微稳定一点下来,您说您东风国际投资那边那么大的摊子放着不管,你干嘛就盯着我手里这点东西不放?”
滕增岁道:“而且你手里的这点东西,现在可是越来越多了。小梁啊,你想一想,要是你开出来的条件,现在市里帮你完成了,你这边却没能兑现承诺,那会是什么后果?”
“阿公,你这样做人,出门要经常打伞才行,伞柄还不能用导电的材料。”
滕增岁不理会梁鑫的吐槽,自顾自道:“你知道古代的时候,有个词,专门用来形容你这种情况的吗?你知道叫什么吗?”
梁鑫不回答。
滕增岁自己说道:“叫欺君罔上。”
梁鑫微微一皱眉。
滕增岁露出几分得意,“现在知道麻烦大了?市里的便宜,也是那么好占的吗?”
梁鑫看着老滕,却微微摇了摇头,说道:“阿公,没必要啊。三金科技算什么东西呢?值得你花这么大的心力,非要拿到自己手里去。你现在不是应该忙着解决集团内部的人事问题吗?周赫煊你不管了?还是你斗不动他们,非要在别的地方找补了?”
滕增岁被梁鑫问得太阳穴又猛地跳了几下,血压有点高。
他的脸色越发的黑,几乎要跟屋外的天色融为一色。
“小梁,你说三金科技不算什么东西,你是还有什么牌吗?”
“有啊。”梁鑫直接承认道,“我已经把人生中最宝贵的东西给了沈先生,换了后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了,你也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滕增岁满眼疑惑。
梁鑫道:“金水金融的慈善基金啊。”
滕增岁越发满头雾水,“你在说什么东西?”
梁鑫道:“我上个月去沈先生那边拜码头,我跟他说,慈善基金这个东西,看起来屁都不是,其实这玩意儿牛逼透了。现在金水金融可以通过同学网这个平台,大规模地以慈善的名义,每天不间断地从市场获取资金,这部分资金到手后,截留下来的部分,可以拿去做专门的基金储备金,通过别的金融机构向社会大规模发债或者发行理财产品,这些债券和理财产品的收益,又可以通过接下来全国大规模的房地产布局来收回。
这样这个慈善基金,就拥有了三条稳定的吸储渠道,一条来自社会的捐款和平台服务,这条只进不出,而且完全合法,一条来自售卖理财产品,最后一条就是这笔钱存在银行自身所产生的巨额利息。三条渠道,其中两条是零风险,一条是低风险。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再增加一条中等风险的渠道,就是直接通过自身平台,向全社会发放小额贷款,别看额度不大,但利息可以不低。就算有坏账,但是整体收益还是摆在那儿的。
积沙成塔、聚少成多,复利、复利再复利,阿公,按这个思路,最多十年,金水金融只要能有附着物,别管什么同学网、朋友网,这个网、那个网的,随便附着在什么载体上都行,这玩意儿少则能攒出几千个亿,多则几万、十万个亿,跟这个东西一比,三金科技算什么?”
滕增岁听得措手不及。
梁鑫干脆也敞开来说:“这个事情,现在已经尘埃落定了。沈先生拿了六成,剩下的,集团两成、我个人两成,沈公子很满意这个比例,我也很满意。集团以后还能靠这方面的收益,加速东风国际地产的布局,回头还能反哺W市。所以沈先生有什么理由,为了一个三金科技的去留,跟你们搞这么多心眼子呢?三金科技在他眼里,现在不过就是个壳子而已。壳子嘛,这个没了,换个名字再搞一个。金水金融,才是核心啊。”
滕增岁听到这里,顿时表情都扭曲了。
老滕万没想到,梁鑫居然会在这里给他挖一个坑。
“你一开始,就这么想的?”
“是啊。”梁鑫道,“怕你想太多,就没敢告诉你。”
滕增岁都哆嗦了,指着梁鑫,手抖得发不出声音来。
“阿公,咱们别再折腾了,我累了,真的。”
梁鑫揉了揉脸,捧着额头,低着头说,“你要老是这么多想法,我哪天受不了了,大不了把股份卖给东洋正义集团,然后再自己去外地弄个别的什么企业。我刚才路上就入股了一家高了科技企业,造飞机的……”
“飞机?”滕增岁一愣,手也不抖了,脑子也麻木了,“什么飞机?”
梁鑫道:“遥控飞机。”
滕增岁:“……”
“反正我就是这么个意思!”梁鑫站起来道,“今天把话说明白了也好,反正您要是一意孤行,我大不了就套现离场,但是市里的那个便宜,我是一定要占的。
过几天那个慈善之夜,大家的心血都在上面,三金科技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乱子,那就是给市里添麻烦,更是给沈先生找麻烦,也是找东方教育的麻烦。您虽然很牛逼,但一次性麻烦这么多人,将来您也会挺麻烦的。您也有家人和孩子……
还有些话,再说就太难听了,我就不说了。
阿公啊,咱们都各退一步,就别内耗了吧。团结一致,一起把蛋糕做大多好,又和谐又富强。都说发展才是硬道理,稳定是发展的基础。我高考完了几十年了,都还记得这两句话。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也挺忙的,走了。”
说着话,径直就朝外面走去。
滕增岁回过神来,忽然喊住梁鑫:“小梁!你等一下!”
梁鑫转过头。
滕增岁眼神一定,说道:“集团人事方面的事情,我希望你和我能保持一致。”
梁鑫想了下,点头道:“这个是当然的,我一定服从大局。”
滕增岁松了口气,“你回去休息吧,以后再有什么事,我们电话联系。”
“好。”梁鑫笑了笑,“阿公再见。”
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滕增岁独自一人,站在越来越暗的房间里。
轰~~~
屋外一声冬雷,低沉而绵长。
他迈开步子,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出去。
片刻,那头接通,滕增岁轻声说道:“三金科技这边不会动,我刚才找梁鑫谈过了,市里接下来可以放一百个心。现在我这边的事情,你也要支持我。”
那头淡淡回答:“知道了。”
……
另一边,梁鑫刚从电梯里下来,兜里的手机就突然响起。
屋外雷声滚滚中,梁鑫听到陈光建大喊:“阿鑫!你刚才入股阿鹏的那个玩具厂了?”
“啊?玩具厂?是啊!”
“嘟嘟嘟嘟……”
“什么神经病?”梁鑫听着手机那头的忙音,无语地挂了电话。
随即就看到谷强,从前面走了过来。
一身西服墨镜,拉风得不得了。
……
与此同时,陈光建挂了梁鑫的电话,紧接着就又给傅鹏打了过去。
“阿鹏!你那两套房就算了,这样吧!借你的钱也当入股了!我儿子二十个点是吧?我也二十个点?什么太多!多什么多!你踏马都要破产了还跟我说什么鬼话?你不肯就把钱还我!……妈的!这还差不多!脑子要放灵清嘛……”
陈光建骂骂咧咧。
W市上空,一场暴雨,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