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吗？”
姒太康睁开眼睛，自己躺在云床之上，四处雕梁，丝质香帐，金玉织锦。处处香风弥散，隐有仙乐飘传。
作为著名贪图享乐的夏后，姒太康觉得自己是个土鳖。
这里……是仙境？
感受了一下身躯，还是很虚弱，之前的大病尚未痊愈。姒太康努力回忆了一下，想到自己“临终前”的幻象。
好像是来了一位美绝人寰的温柔仙子，先是责备了他一顿，又说看在他祭祀真诚的份上，救他一把……还说要像爷爷学习，别丢人了……
如今好像真的到了仙境的样子，感受很真实，不像是梦。
“我……没死吗？”
“太康四年，太康于流亡途中病逝于戈地，有太康墓存世。我算了一下，那假墓会保留好几千年呢，我们太康的气运就是这么好。”
声音暖糯，温柔，如沐春风。
姒太康有些艰难地转头，就看见了“临终”所见的仙子。
这是真的，不是梦。
“你……真是少司命？”
“是呀。”少司命款款坐到他身边，笑道：“记得哦，在这里你要叫我姐姐，我对外说是新认的弟弟，不然擅自接引凡人上界，还是个当亡的昏君……可违规呢。”
“昏君吗……”姒太康闭目不语。
“当然呀，你爷爷为了天下，是世之英雄，得道成圣，人所共敬。你呢……”
“我为了你。”姒太康忽然道。
“？”少司命失笑：“果然是昏君，一上来就调戏姐姐，不乖哦。”
“此非调戏……我敬仙神而不恤凡人，岂非如此？失国流亡，死于戈地，也是报应。”
“也没有那么夸张……”少司命微微一笑：“所谓仙界，不止一个……苍天之下，神国之上，不可分离……下界之争，往往是神国之战的延续。后羿奉帝俊命，他尊的可不是我。”
姒太康睁开眼睛，目光凌厉起来。
“哟，这眼神，有点夏后之意了。”少司命笑道：“他们说太康扶不上墙，不如扶其后人，我倒觉得太康骨子里还行……可能是我偏心？毕竟你对我最诚。”
姒太康微微偏头，暗道我对你最诚，其实是在意淫你……当然这话可不好说，说了怕是要再死一次了。
“凡尘已矣，太康，忘了吧。”少司命端过一碗药，柔声道：“喝了此药，你的病就好啦……以后快快乐乐的在仙界生活，姐姐保你安乐一生。”
姒太康转回头，怔怔地看着她温柔似水的眼眸，温婉的浅笑……心跳得有些快，喉咙很干。
一种苦中带涩，又有点温柔和甜意的滋味，在心中弥漫。
那是从小到大没能体验过的滋味……
汤匙喂到唇边。
姒太康嘴唇动了动，低声道：“……谢谢……姐姐。”
少司命眼睛笑成了月牙：“乖哦。”
仙药入口，身体的虚弱、病痛、混沌无力，就像瞬间消失的梦境，无影无踪。姒太康觉得自己恢复了最巅峰的体能，就像往昔纵马游猎，亲射猛虎的力气。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
少司命就坐在一旁，托腮看他，眼里笑意盈盈：“看上去要给你换一身衣服，你这身又脏又破，半个兽皮围了半截，露个右臂胳膊，凡间审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她在絮絮叨叨，姒太康却直接摇头：“不用换什么漂亮衣服了，姐姐。”
“嗯？”
“我贪图逸乐，沉迷游猎，耽于酒色……所以失国。临终之时，既痛且悔，我当改之。”
少司命微微一笑，眼里有些宠，其实也藏着些轻视：“你……改得了么？既然凡俗已矣，当赴新生，我能还你一世无忧，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姐姐接我来前，也曾说过，学学我爷爷，别丢人了……”姒太康低声道：“姐姐心中也重英雄，不是吗？救我养我，不过还我祭祀之诚，续我一命，并非欣赏。”
少司命笑道：“还真的认真起来啦？”
姒太康认真地看着她：“我为夏后，鲧禹启之血脉，上承轩辕，下继颛顼。苍天之下，我输给了后羿，神国之上，我难道不能还给帝俊？”
少司命眼里有些异色，悠悠道：“但你现在连一点修行都没有，不过一凡人。知不知道帝俊是什么修行？”
姒太康默然半晌，低声道：“我现在开始修行，姐姐能教我么？”
“我教不了你，我的路子不适合你……”少司命笑道：“你若真想修行，当去找你爷爷。”
姒太康愕然：“爷爷还在？”
“大禹以功德成圣，自处一界，不见世人。你若去，当然可以得见，只不过路途艰难，跋涉万里，考验无数……太康，你刚活下来的命，可能马上就会死。”
姒太康抿了抿嘴，没说话。
少司命又笑了起来：“如何……是不是觉得好不容易活下来，更加害怕去死？”
“是。”姒太康低声道：“生死之间有大恐惧。”
少司命柔声道：“没有关系……你……”
话音未落，姒太康截断道：“请姐姐指点我路径。”
少司命一怔。
姒太康低声道：“若是死于途中，就当太康病逝戈地便是了……”
“为何如此？因为不服输？”
“为了不给爷爷丢人，也为了……不想看见，姐姐看似温柔，实则轻视的眼神。我既重活，便不能再做姒太康了。”
少司命的眼眸微起涟漪，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诚恳且坚定。
……
“少司命传信于我之时，我本以为你坚持不到昆仑。”
昆仑之巅，独立位面。
白雪皑皑之下，九鼎伫立，神力巍巍，龙魂隐隐。
老者盘坐九鼎中央，看着前方遍体鳞伤的青年。
数万里跋涉，妖魔遍地，盗匪横行，不知多少次险死还生，到达昆仑山下，他已经数度昏迷，连登山之力都没有。
但他还是上来了。
“你若早有这个毅力，怎么会成为我最丢人的后裔。”
姒太康反问：“大夏倾覆，祖父为何看着？”
“你坚持到此，险死还生，只为了问我这么一句？”
姒太康默然不答。
“安天下者，天下人也，非夏姒也。”老人淡淡说着：“我为何要为尔不肖子孙护航？”
姒太康低声道：“这就是仙神之意么？悠悠天心，观万物如流水，不起涟漪。便是血缘至亲，也无所偏倚。”
老人呵呵一笑：“你行万里路，看来反思了很多，如今看你，倒是有了点问道之意，可以求仙。”
“愿祖父指点。”
“你我求仙，与凡人不同，当有天下心。”
“……孙儿谨记。”
“此时言之凿凿，漫漫仙路，终会忘的。”老人递过一柄剑。
姒太康接剑：“这是……”
“轩辕剑，也叫轩辕夏禹剑。”老人笑笑：“如今只是仿制品，等什么时候你把责任担起，它就是真品。”
姒太康似懂非懂地收剑，问道：“那……我的修行……”
“你一路行来，从小妖獠牙之下逃生，到与大妖生死相搏而险胜……直到登上昆仑，直临九天，莫非没有发现，自己已然有了修行？”
姒太康：“？？？”
“万里路便是修行路，当你放下过往，奋勇前行，来到昆仑便是琴心圆满……在修行上，你本就是天才。自我悟道，才是真的道，人终究要靠自己。”
“那不过灵性自具，迷茫摸索，太过晦涩，愿求法门。”
老人微微摇头：“你还是心急。”
他也不继续劝，只是递过一块玉简：“此乃星龙九诀，上应天之苍龙，下感人之龙气，可以为你奠基……但有朝一日，你要走出自己的路，方证太清。”
姒太康接过玉简，长长吁了口气，看向了天空。
东方有苍龙闪过，隐于天际。
老人从鼎中取出一份丹药：“你临走之时，替我去找一趟邻居……”
“邻居？”
“西王母，她委托我炼了一份不老仙丹，是为他人飞升登仙之用。”老人盘膝闭目，没再理他：“去吧，当你证乾元之大，再来找我。禹王九鼎，便是你的。”
姒太康掂着不老仙丹辞别祖父，心中有些小小的不满。
所谓不老仙丹，当然是长生之药，可以让人一步登仙……虽然可能导致根基不稳，境界不实，基本没什么战力，但那好歹也是仙啊，能不老、有法力的仙。
自己一路艰辛，不知道几次和死神擦肩，爷爷怎么连个练气丹都不给……不老仙丹倒是给了别人。
靠自己……
算了，靠自己。
……
“替我谢过禹王。”西王母靠在一只豹子身上，懒懒地笑：“客人看上去累得不轻，不妨暂歇一宿，浸泡一番昆仑仙池，可去暗伤，可增修行，可锻肌肤。”
原来这才是爷爷给的奖励……只要自己不贪仙丹，便能得到更扎实的造化赠予？
这些仙神考验……姒太康微微苦笑：“多谢西王母。”
……
沐浴在昆仑仙池之中，周边雾霭，似有仙女嬉笑之声，若隐若现。西王母之意，不知有没有这种赏赐，或者也是考验？
姒太康咬着下唇，努力不起绮念。
在凡俗之时夜夜笙歌，如今踏上仙道，当艰苦自持，不然何以求道？
往日的姒太康死了，如今只是一个求道问玄者。
但是……禁欲好难啊。
这一路行来的绷紧，没有一点放纵放松的念头么？
人如弓弦，早晚会绷断的吧？
正想到弓，外面就传来弓的声音：“谢过西王母。”
姒太康头皮都快炸起来了。
谁的声音？
化成灰都不会忘记。
“羿……”姒太康紧紧捏着拳头，切齿之恨。
我居然是为仇敌送来不老丹！我为他送不老丹！
这是什么考验？
放下仇恨，立地成仙？
不，放不下……人无一执，我求仙何用？
……
“娘娘，娘娘。”小仙女慌慌张张地去找西王母：“之前送药来的客人，悄悄跟踪取药的那个客人走了。”
西王母似笑非笑：“神国之争，人界之争，说要放下，谈何容易……这事我们不掺和了。”
“是。”
“不过这个姒太康……想走心无旁骛的苦修之道，他知不知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仇恨执着，颜面执着，他放不下此执，何以修行？”
“嘻嘻，他的表情好丰富，看上去面无表情，其实喜怒哀乐都在眼里。”
“他啊，还很有欲望……听着我们的笑声，都能心中荡啊荡，嘻嘻……”
“欲望很大，那里也大啊。”
“去，要死了你……”
……
仙女们打打闹闹，姒太康却满脸阴霾地尾随敌人而去。
他想暗杀报复……
但今日的姒太康已非昨日无知，琴心圆满的他，隐隐可以感到，前方的羿很强……他手中的彤弓更强，那是一件法宝。
【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羿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艰。】
天帝帝俊亲手所赐之宝，让羿下界的……
实力根本不是对手，暗杀不得。
直到跟进了羿的府邸，他都没能找到暗杀的机会。顺便一提，此时人间夏后是太康的弟弟仲康，是羿扶持的傀儡。
正踌躇时，大白天忽然黑了。
日食。
【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
这是华夏有载的第一次日食记录，但这不是普通的日食。
是帝俊妻羲和在反对羿，一场政变。
【羲和，日神也。】
羿没有时间消化他的不老仙丹了，必须立即出征。
【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
……
他的屋中，妻子姮娥看着座上仙气飘散的仙丹，神色忽明忽暗。
长生不老，飞升仙界……可仙丹只得一颗。
反正丈夫那么强，早晩可以修炼飞升的不是么？
到时候难道留自己在地上孤苦百年，老死于世？
“他本来就是帝俊敕命下凡，随时可以上界的。”有声音不知从哪传来：“他要这仙丹，只想早日回去，根本没考虑过你。”
姮娥紧咬牙关，身躯微微颤抖：“你是谁？”
“哦，我是仙界接引之神，等着接羿回天的。”
“他……真的如此无情？”
说话的当然是潜伏暗中的姒太康……他想了想，觉得羿就是没考虑要姮娥，自己不是在黑他。
“是不是无情，你心中有数。”他忽然笑道：“我听人说，他娶你以定有穷氏，结果从来就没碰过你。修行嘛，不能轻近女色，不寒碜。只可惜你守着个活寡终日郁郁……等他自己上天，你一个人在地上怕是要被寒促那些人……”
“别说了。”姮娥一把抓起仙丹，低声道：“我先上去……等他。”
是等他，还是恨他，谁也不知道。
姒太康觉得可能是恨还更多一些……你要修行，要上天，我就是工具人？那不如我先上去了，看你后不后悔。
仙丹入腹，破界登仙。
姮娥发现景色有些不对。
这不是丈夫曾经描述过的天界……幽蓝，广寒，仿佛没有生机的另一个地方。
“这、这是哪里？”
“飞升大家都能升的，升到哪里看接引的人……羿自己不需要接引，他认路，但你不一样啊。”姒太康的身影慢慢浮现：“你被我接引，当然是到了我的仙界。”
“你……”姮娥大惊后退：“姒太康！你没死！”
“他夺我国，我夺他妻，平了。”姒太康哈哈一笑：“放心放心，我不会碰你……在这里我有姐姐看着，不会做太难看的事的。”
“你混蛋！”
“我就是个昏君暴君，你对我没有误解吧？”
“……”
姒太康笑了笑：“想服药的是你自己……其实你心中清楚，你是为了长生，还是为了别的？”
姮娥冷笑：“我报复他，是我的事。但是你不觉得你很丢人么？”
“嗯？”
“你想报复他，又不敢对着他来，手段却使在一个女人身上。”
姒太康怔了怔，微微仰首看着天空，良久才道：“你说得对。但是姮娥……如今我心中确实恨意执念都消了大半，或对修行有益，可归玄矣……或许低级，可我该谢你。”
姮娥：“……”
姒太康转身离去：“我会亲手打败他的，不用很久……到那个时候，再按我们公认的部族规矩，来得到你。”
姮娥深深吸了口气，冷冷道：“你能做得到，我当然是你的……姒太康，我等着那一天。”
姒太康脚步顿了顿，低声道：“今日起，我或许不该再叫姒太康了。”
前方传来少司命的声音：“该叫什么？”
“我为夏氏，归于玄门，此名……夏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