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勇们一回营,大营里再次忙碌起来。
火器只有集中起来使才犀利,韩秀峰早在前天就把海安、曲塘、白米和姜堰等团的鸟枪、抬枪连同枪手一道划入陆大明的甲哨,编成一支抬枪队、两支火枪队和一支专使自来火鸟枪的快枪队。
陆大明依然是哨长,他深感责任重大,吴文铭昨天从对岸一回来,他就跟吴文铭打听过陈虎陈彪兄弟在对岸是怎么阻截贼匪的,觉得一人专事瞄准放枪,一人专事装弹的办法好,昨晚又从海安、白米等团调来六十多个会装弹药的乡勇,他的甲哨也由此变成了全营人最多的哨,跟一个团差不多。
大战在即,他一刻不敢耽误,站在南墙上指着营外那几根不显眼的木桩,扯着嗓子吼道:“全给我看清楚了,最远的那几根桩离我们这儿一百五十步。贼匪走到桩那儿抬枪队和鸟枪队才能放枪,全给我瞄准点儿,只打自个儿前面的,打排枪,别冲一个地方打!”
“晓得,就打前头的。”一个鸟枪手应道。
上官说话居然敢插嘴,陆大明回头瞪了那个没规矩的鸟枪手一眼,接着道:“火枪队的什长、伍长在不在?”
“在!”
“把手举高点!”
“噢。”韩老爷和张二少爷他们全在箭楼上,大头和吉大吉二等亲兵也全挤在墙上,几个什长、伍长不敢怠慢,连忙把手举高高的。
陆大明再次抬起胳膊,指指离墙外壕沟不远的那几桩:“这几根桩是你们火器队的记号,下桩时量过,离墙二十二步,贼匪冲到桩这儿你们的鸟枪就能打着。跟抬枪队和快枪队一样,不许擅自放枪,要听号令,要放就放排枪!”
“遵命!”
“下面的弟兄也给我听清楚了,装药装弹全给我麻利点,你们全在墙后头,贼匪又打不着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所以用不着慌!”
“陆哨长,放心,我们晓得怎么装。”
“好,等会儿在枪上全系上绳子,有绳子往下放方便,装好弹药往上拉也方便。”陆大明回头看看守墙的其他乡勇,接着道:“弟兄们,我们不晓得贼匪会从哪边攻,说不定会从三面一起攻,总之我们使枪的弟兄不会只守这儿,墙上又只有这么大点地方,到时候他们要去西墙或东墙劳烦你们让个路。”
“陆哨长,你放一百个心,我们有轻重,怎么也不会挡你们的路。”
“好,这我就放心了。”
与此同时,吴文铭正在下面跟自愿留下来帮着守营的几个本地生员说道:“这些竹篙顶头全削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贼匪真要是攻上墙头,我们就领着青壮们用这些竹篙把贼匪捅下去!”
“吴先生,我们是不是也分成几队,一队协防一面墙?”一个生员问。
“我们拢共就百十号人,不能再分兵,何况我们还有其它差事。”吴文铭卷起袖子,指着壕沟边的一个水塘道:“周先生守过江宁,见识过贼匪是怎么攻城的,周先生说贼匪八成会火攻,不管贼匪往营里射火箭,还是往营扔火药包,只要有地方起了火,我们就得赶紧把火灭了。”
“行,我们全听您的。”
“再就是贼匪有炮,打炮可不是儿戏,民壮们大多没见过那阵仗,一是不能慌,二是要记得躲避。来得及进壕沟就进壕沟,来不及进壕沟就赶紧趴下。”
“晓得,我早上也交代过。”
……
上面和营里全在做准备,东、南、西三面以船为支架的墙下依然在忙碌,几十个乡勇正用斧子和凿子在墙上开洞,李昌经一边催促乡勇们干快点,一边仰头喊道:“大明,一面墙给你开二十个枪眼够不够?”
“够了,”陆大明扶着墙上的木栅栏往下看了看,又转身过去看看墙外,随即回头道:“老五,你带几个弟兄出营看看。”
“看什么?”老五糊涂了。
“看看李老爷帮我们开的墙眼外头有没有被什么东西挡住,要是有赶紧清理掉,不然枪伸出去打谁?”
“哦,我这就去。”
正说着,张光成打发走刚从宜陵送信来的铺司兵,走过来问道:“陆大明,我们不光有枪,也有十几尊炮。我估摸着贼匪不大可能从河面上攻,一定是让仙女庙那边过来的贼匪掩护,先上岸再合并一处从岸上攻,那些炮架在西墙上没什么用,要不要在下面开几个炮洞?”
墙上地方小,只能容三个人并排走。更重要的是木墙看上去很结实,炮架上去也没什么事,但经不住放炮引发的震动,只能加在用土堆的西墙上。
陆大明也觉得可惜,不过对那些炮手放出去的弹丸能不能打着贼匪不抱任何希望,扶着栅栏道:“二少爷,炮洞可不是枪眼,要么不开,开就不能开小,可要是开大了贼匪就能钻进来。这么大事我做不了主,您还是去问问韩老爷吧。”
韩秀峰在箭楼上听得清清楚楚,打心眼里觉得那十几尊小炮不能就这么当摆设,俯身喊道:“开几个吧,不过每个炮口都得留几个人守。”
“守几个洞其实不难。”不等张光成开口,李昌经便指着远处的蒲包道:“等炮洞开好就把那些装满土的蒲包搬过来,贼匪真要是杀到壕沟跟前,就用装满土的蒲包把炮口堵上,堵上之后再钉几个根木桩挡住,贼匪一时半会钻不进来。”
“行,就这么干。”
张光成拍拍李昌经胳膊,旋即扶着梯子爬上南墙,紧接着又顺着梯子爬上箭楼。周兴远和张翊国似乎晓得他有话说,很默契地顺着梯子下去了,箭楼上就剩下他和韩秀峰二人。
张光成抬头看看南边,随即回头道:“韩老弟,家父已率一千多乡勇到了白塔河。”
韩秀峰点点头,轻描淡写地问:“家眷呢?”
“全出城了,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到了海安。”张光成想想又补充道:“不光我的家眷全出城了,李昌经和张守备他们的家眷也出城了,不过他们的家眷没去海安,有的去兴化,有的去了清江浦。”
“出来了就好,出来了我们就没后顾之忧。”
“是啊,可把她们接出来只是权宜之计。韩老弟,家父在信里又说了,让我们见机行事。”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张光成昨天说他爹让抄贼匪的后路,说啥子要给去犯泰州的贼匪一个东西夹击,让贼匪首尾难顾,全是说给别人听的。张之杲其实自始至终没想过跟贼匪拼命,而是打着不能只保城内百姓不顾城外百姓死活的幌子,名正言顺地出城罢了。
想到这些,韩秀峰突然觉得徐瀛有些可怜,移驻泰州之后得罪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准备,结果不但那些人全白得罪了,那么多准备全白做了,连他自个儿甚至都被逼得去跟贼匪拼命。
不过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做官也好做普通百姓也罢,首先得活下去。要是不把徐瀛赶走,包括他韩秀峰在内的所有人能不能活过这个月都两说。正暗自感慨,张光成提醒道:“韩老弟,守自然是要守的,不过得做两手准备。”
“晓得,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就好,我先下去了。”
“下去吧,我等会儿也下去。”
韩秀峰刚让开身体,只见一个百姓模样的汉子从南边飞奔过来,边走边喊道:“别放枪,我是自个儿人,我是周先生的人!”
不等守东墙吊桥的乡勇细问,本就在墙上的周兴远跑过去说:“是自个儿人,赶紧放吊桥!”
“哦。”守吊桥的几个乡勇反应过来,连忙把桥放了下去。
等韩秀峰顺着梯子爬下箭楼,周兴远已问清楚了情况,迎上来道:“韩老弟,仙女庙那一路的贼匪到了杭李庄,正拆房锯树架设浮桥,打算从南边过太平河。”
现在守的这个地方其实是一个淮水中的泥沙冲积出来的大沙洲,西边是廖家沟,东边五六里便是太平河,河上的桥早被李昌经派人去毁了,民船也找不着几条,贼匪想过来只有架桥。
韩秀峰回头看看一脸紧张的乡勇们,淡淡地说:“意料之中的事,让他们过河吧,我们就这儿以逸待劳。”
“嗯,以不变应万变最好。”
周兴远话音刚落,刚爬上箭楼的吉大就放下“千里眼”急切地喊道:“韩老爷,韩老爷,对岸有动静了,南边河口出来好几条船,船上还有旗子!”
今天的天气好的令人发指,真是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就算没“千里眼”,站在墙上也能隐隐约约看到对岸河口的动静。
韩秀峰跟守在墙上的众人一起看了会儿,随即回头苦笑道:“周兄,看样子河上的桩白打了,刘金昌十有八九会在仙女庙那一路的贼匪掩护下先从南边上岸,然后从岸上来攻。”
“那些桩怎么会白打,”周兴远抱着胳膊道:“要不是不打那些桩,我们就会四面受敌。贼匪折腾了一夜,发现这边有桩从河上过不来,只能绕到南边,我们就变成了三面受敌。”
“这倒是,”韩秀峰忍不住笑了,想想又问道:“周兄,你说刘金昌会不会给我们来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南边大张旗鼓吸引我主意,然后派兵从北边悄悄渡河?”
“要是我们没营寨,刘金昌倒有可能这么干,可我们有这么结实的大营,并且守在营里以不变应万变,他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又有何用?”
“也是,我们就像一根钉子,死死的钉在这儿,想拔掉我们他只能死磕,不把我们拔掉他会如鲠在喉。”
周兴远暗想你说得很轻松,但守起来却没那么容易,因为这个位置太重要,贼匪一定会疯狂来攻,能守住自然好,万一守不住就只能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