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漆黑的山脉。广大,无边,宏伟,如一幅无比宽大的图腾在大地上展开,直至地平线之外。
这片山脉最宏伟的地方在于它的宁静,没有丝毫声音,毫无生机。没有任何动物,甚至没有任何植物可以在这片山脉中生长。黑曜石山体静静地展现着自己的漆黑的雄伟和广阔,没有任何生灵的声音和响动胆敢来侵扰触犯他的威严。
这是死的威严。无人,无物可以触碰。一切都要在此低头,美与丑,好与坏,悲与喜,在伟大的死的面前皆是同等的渺小。
这里是山脉的最高峰,突兀而起直入云端,峰顶之上是一个小小的平台。平台的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祭坛。
祭坛之前,一个男人正端坐在那里。
男子黑发,黑眼,容貌除了瘦削一点之外似乎很平常,似乎又很不平常。他是这方圆千里之内的唯一活物,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孤寂、伶仃感。
周围是无边的威严的死的山脉,但是他并不显得渺小。只是他独自一人,就足以和这无边山脉的气势匹敌。
或者不应该说是匹敌,而是不争。并不相对抵触,也不被包容融合,尽管这无边无际的黑色山脉威严宏大无比,他也淡然自若,不争,不与。
自立天地间,之大。
一身破破烂烂的魔法师长袍,手里是一根已经看不出原本样子的破烂木棒,连乞丐的装束似乎都比他来得好一些。无数的骨骼和风化了的干尸散落在他脚下的山间和谷底,其间有寻常人大小的,更多的则是各种各样巨大无比的骨骼和尸骸,在黑曜石山体上排列出他沿途而上的痕迹。
男子端坐在祭坛之前,静静地看着面前祭坛上的一团黑色雾气。他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也看了很久了。
雾气很浓,很黑,如同一团有了生命的墨汁在空气中缓缓蠕动。但是男子的眼睛却看得见这团浓烈的雾气中矗立着的那把黑色的长剑。
历史的尘埃剑的大半都插入了祭坛中,长剑和着广阔无边的黑色山体呈现一模一样的色泽,形状很丑陋,好像一个拙劣的石匠随手雕凿而出的一样。但是男子却知道这不可能是任何人能够雕凿出的作品。
男子的眼睛看得见,这山体中弥漫着的无边气息都在朝这个山脉最高处、最顶峰的位置会聚,然后再在这个祭坛之上凝结,如同地下泉水的滴注形成石钟乳一样逐渐地形成固体。只是这过程更漫长,不知用了多少万年才凝聚出了这把漆黑的长剑。
这也并不只是这山体的气息而已,男子感觉得到,这无边的黑色山脉宛如一个巨大无朋的魔法阵,凝聚着整个大陆的气息朝这里会聚着。
男子闭目,昂头,深深地吸入了一口周围充斥着的这气息,感觉着这气息中传来的无尽悲鸣、嘶吼、惨叫、呐喊,这气息是生的痛苦、哀伤,死的恐惧,不甘。
“神的作品……”男子睁眼,看着那把漆黑的长剑微笑。
虽然在大多数世人的眼中,他已经是大陆之上最接近“神”这个概念的人了,但是他本人来说,却是最不相信“神”这个概念的人。世上很多东西是越靠得近,越看得清楚,也就越不会相信。但是他现在除了用“神”这个词之外,再无法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来表达他对这把剑的认知。
面前的这是真正的夺天地之造化,绝非是人力能锻造出的东西。但是天地的造化怎么能有这样强烈的意识?这气息中包含的毋庸置疑是死的意识,不是单纯的死,而是活生生的死,是恐惧、绝望、悲伤、痛苦。
男子再沉思了一会儿,毅然站了起来,对着长剑伸出了手,微笑说:
“好,就让我来试试触摸一下神的意志。”
男子的手洁白修长,有力,伸入了黑色的雾气中,握住了黑曜石般的剑柄。似乎察觉到了男子的手,剑周围黑色的雾气陡然活动了起来,顺着男子的手臂朝他身上蔓延而上,顷刻间就已经把他包裹住。
男子的脸上的微笑丝毫没有变,只是握住剑柄的手上肌肉涨起,用力。吱吱的刺耳摩擦声中,原本深插到祭坛中的剑身开始缓缓被抽出。
剑在缓缓被抽出,充斥在这山脉中的死的气息开始翻涌,雀跃,山间散落的骨骼和尸体的碎块似乎都获得了新生,开始在抖动,空气中似乎出现了无数细微的呻吟,这是如同狂热的信徒们预见到了神祇降临前那一刻的激动。
祭坛开始在微微地颤抖,不只是祭坛,而且是整个山峰,甚至整个山脉都在微微颤抖,发出嗡鸣。天空中的云层开始在旋转,凝聚,奔涌,如同一锅被煮沸了的粥。天与地都在颤抖。
剑上的黑色雾气更浓厚了,与这整个山脉中的气息共鸣,男子脸上的微笑依然还在,但是那原本自若的神采和光芒已经被黑色雾气所吞噬。
山间的尸骸宛如疯了一样地欢腾,跳跃。剑的气息已经不只是在山峰顶,祭坛上,而是开始顺着山体弥漫而下。那些尸骸的碎片宛如一个个充满了活力的小生灵,自动跳跃挪动着拼凑在一起凑出了原本的模样,那是一具具的骷髅,僵尸。有人的,有各式各样的巨兽,甚至还有几具巨大的骨龙。不知从何时开始,空气中也开始凝聚出了一只只半透明的阴影,这是这些尸骸的阴魂。
在剑的气息影响下重新复活的亡灵们都朝向山巅,拜倒。在他们那简单的意识中都有同一个概念,即将出现在那里的,将是他们的王。
男子的眼依然是黑色的,但是再也没有了充满了生命和活力的光泽,如同两个无边的黑洞。这剑上的气息早已经不只是侵蚀他的身体,而是开始疯狂侵蚀他的灵魂和心志。
剑身继续在被拔出,山脉中气息更浓烈,地面已经不是在颤抖,而是在抖动,天空中的云层波动翻滚着好像随时都会砰然爆炸然后掉下来了一样。
天将迸,地将裂。无数的亡灵开始了骚动,狂欢,宛如迎接一场灭世的盛宴。
但是就在这天地的震颤亡灵的鼓动即将到达一个崩溃爆炸的顶点的时候,一声叹息从男子的口中传出,他松手,退后几步,步伐艰涉。黑色的气息从他身上褪去,重新回到了剑的周围。
山谷中的嗡鸣和震颤停了,天空中翻滚的云层也慢慢平息了,回复了原状。山峰下的无数亡灵也全部停止了动作,空中的阴魂慢慢变淡,消散了,地面上的骷髅和僵尸们也重新散落成了一地的残骸。
无边的山脉又恢复到了原样,依然是静,依然是那死气沉沉的无比威严,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原本深插在祭坛上的黑剑被拔出了一大半之外。
还有男子有了些变化,黑色的雾气从他的身体上完全褪去,他的眼中又有了生气和活力,不过脸上的笑容变作了苦笑,他看着自己那只曾经握住过剑的手,那已经不能说是只手了。
皮肤已经完全干裂,肌肉萎缩崩坏,骨骼已经支离破碎和败坏了肌肉皮肤混作一团,好像是一只干尸的手臂被几十只大象轮番踩踏过后再胡乱拼凑在一起似的。
男子苦笑摇头:“连我体内的世界树之叶的生机也抵抗不了这力量……难道真的如伊莎贝尔所说的,神的意志,真的是人所不能抗衡的吗?”
男子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这只破坏不堪的手一用力,从肩膀处整齐地扯了下来。
这残破毁坏的手臂一离开男人的躯体立刻就散了,碎了,就像早已经朽坏了数百年的朽木一样在风中化作了碎片,散落了一地。并没有血从男子的断臂中流出,白色的魔法光芒流转之下,他断裂的手臂处已经在开始愈合。
“噗”的一声,男子张口喷出了一口黑色的血。和手臂上的伤势比起,那侵入体内的气息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更大,而这些实际上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气息对意识、神志和灵魂的腐蚀。
男子眯起了眼,回忆起刚才那无边的黑暗把自己的意识完全包裹的感觉。他的意识只要再薄弱一点刚才就没有办法收手了,即便他的身体最终不会崩溃,但是灵魂和神志却会完全消灭,被那气息中的意志所取代。
细细回味了一下那气息中蕴涵着的味道,在身体和意识中引起的变动和感觉,男子摇头苦笑:“不,这好像不是神的意志。这应该是人的意志吧……”
转身看着周围脚下那绵延无尽的黑色山脉,充斥其间的依然还是那无比的死的威严。这是大陆最大的生命禁区,男子已经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深入这其间,来到这个山峰这个祭坛上的人。
但是往后迟早会有其他人也来到这里,而最后终究有一天,也一定会有人拔出这把剑来。男子清楚,这把剑产生、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让人来拔起的。然后拔起之后……“看来这人的意志,比神的意志还更难阻挡。终究会有这样的一天的吧。只是希望这一天能够来得晚一点。不过,该来的终究也会来……有生的,自然就会有死的一天,这算什么?命运……还是自然规律?”男子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淡然无奈。
沉思中喃喃自语的男子突然微微一怔,他感觉到了远处的一些异样。他双足轻轻一点,身体已经浮空而起,朝那里飞了过去。
看上去有十数里的距离在高级空气魔法的飞行术下不过只是转眼就到,男子来到了一片谷地中。
这片谷地是周围无边的黑色山脉中的一小部分,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男子却可以感觉得到,似乎是因为刚才拔剑而对整个山脉的震动还有那气息翻滚后的影响,这一片地带中居然已经没有了丝毫那原本充斥在山脉间无孔不入的死气。
男子伸出手指对这一块地面指了一下,一株藤蔓猛地从坚硬的岩石地表下突出。
这是精灵的自然系魔法,在这片山脉中这种代表了生命和自然的魔法原本是不能产生任何作用的,即便是召唤出了任何的植物和生物也会在瞬间枯萎死亡,但是现在这株藤蔓并没有死去,上面的绿叶依然绿得生机盎然。虽然和周围那无边无际的黑比起来这一点绿完全微不足道,但就是这一点绿,却让周围浑然一体无懈可击的死黑色看上去有了些破绽和松动的味道。
男子看着这一株藤蔓,笑了,不是那种他一直挂在嘴边的微笑,而是很开心的笑。他简短地诵念了一声咒文,再伸手一指地面,这次是一大片的荆棘和藤蔓破土而出,他有些像个来了兴致的小孩子,不断地用魔法召唤出一片一片的荆棘丛林,直到周围这一片都被这魔法藤蔓所占据他才意犹未尽地住手。
“我正想找个僻静些的地方安个落脚点呢,看来这个地方就不错了。”
男子看着周围自己变出的一片绿色,满意地点点头。虽然这些魔法变出的植物无法真正地生长,但是既然他们能够存在,就是这片土地中可以拥有的生机的证明。
周围无边无际的死黑中,唯有这里有一片绿色,对称之下看起来黑的更黑,更死气沉沉,绿的更绿,更生机勃勃。
男子抬头,遥看着那孤高入云的山峰,上面那漆黑的气息在这里依然能够隐约感觉到。男子点头微笑:“在这里整天面对着那玩意儿,这一定是最有意思的隐居处了。看来我剩下的时间,大概会多半花在它上面吧。”
“嗯……也可以再找几个朋友来,这么有趣的地方想必他们也会有兴趣的。只可惜伊莎贝尔大概不会喜欢了……”
在这一年,大陆公认最强大的魔法师阿基巴德逐渐从世人的眼中消失,他所留下的只是吟游诗人口中的故事,魔法师和冒险者们口中津津乐道的传说。
和所有的英雄和强者的传说一样,这些故事并不能在永久地流传下去,数十年之后,这位曾经最强的魔法师的名字就只有魔法典籍中还记载着。
不过在此之后,一个神秘的组织开始逐渐在大陆上出现了。这并不是个庞大的组织,成员并不多,似乎一直以来都只有少数人,这个神秘组织为世人所知的是他们的魔法,以操纵尸骸、亡灵为主的魔法。他们戴着银色的骷髅面具,称自己为死灵法师。据说,他们的总部就是在大陆最南端,那一大片从来无人能涉足的黑色山脉中央。
带给世人未知的恐怖的同时,数百年间,在大陆所有重大的变动中也总是可以隐约看到这个组织的影子在其中。它宛如一只阴影组成的无形之手,隐隐约约地一直拉扯着整个大陆的历史洪流。
第一卷 卷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