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长林道人伸出手来,给程钧倒了一杯酒,道:“来,我敬程老弟。接风洗尘谈不上,但是做老哥哥的要给你些敬意。”
程钧啼笑皆非,这老道自来熟的紧,虽然自己也刻意亲近,可是短短一日功夫,就能从“道友”改而称呼到“程老弟”这份功夫可不是常人能有的。
他险些忘了,这些地方守观,尤其是云州这些守观,没了道门的补贴,除了有一块牌子之外,财政吃紧,权威不显,哪里清高的起来?日日要与地方的各种势力周旋交往,诈取钱财,乃至于同流合污,能没这些手段?从这一点来说,守观的行事已经与朝廷那些贪婪腐化的州县官府没有什么区别了。这长林老道就是个典型,虽然是个筑基元师,但长袖善舞之外,还胆小狡猾,贪婪无耻,行事就像个资深官僚。
程钧以前并没有和底层守观打过多深的交道,前世也没有,没想到守观已经世俗化成这个样子,跟老道一日,看他言行作风,有些感觉——道门天下如磐石一样的基业,后来在短时间内迅速崩溃,这些人一定是出力不少。
譬如今夜晚,明明加紧一些,就可以赶到盘城,老道突然降下云头,在离着盘城百里的一座子孙观下榻,程钧先是莫名其妙,后来才懂得,这是他生财之道。
守观使者降临,这座子孙观的观主,附近子孙观和丛林道观的观主,附近世家的势力,哪个能够轻忽,钱财如流水一般落入老道掌握——当然,每家其实没多少,毕竟附近贫困,老道的使者身份又不是特别唬人,人家也不能倾家荡产的孝敬,但架不住来源多,一起堆积起来,还是相当可观的。
那长林道人自然不会忘了程钧,将财物分出许多给他。若在往日,程钧就顺水推舟的收了,他又不是固执的人,但是如今不行。上阳郡守观是张延旭吩咐,要搜集罪行,一撸到底的地方,若是收了财物,将来夹杂不清,还要麻烦。程钧一一推辞,只是推辞的很有技巧,让长林道人以为他是胆小不敢收,心道这道宫的使者年轻见识少,现在面嫩,横竖他要跟自己一路,路途上慢慢的诱惑,总有收下的一日,因此也不十分强迫。忙了一日之后,到得夜晚,他吩咐子孙观观主整治了一桌丰盛酒席,老实不客气的借花献佛,给程钧接风洗尘。
程钧喝了一杯酒,道:“道兄,这附近有些不对啊。”长林道人叫的这么亲热,他不好全然不理,叫一声道兄也就罢了。
长林道人道:“哦,老弟说有什么不对?”
程钧道:“自从深夜以来,道观之中多了许多窥探之人,我不信道兄不曾感觉。”
长林道人笑嘻嘻道:“原来是这个。老弟不必介意。咱们做使者的,向来十分扎眼,沿途各方势力要来窥探,关注我们的行踪,那也由得他们。横竖对我们没有坏处。”说着露出一丝心照不宣的笑容。
程钧道:“话虽如此,傍晚我也感觉出来有人刺探,那还罢了。夜晚突然来了好几拨人,相互之间还极为对立,险些就要拔刀相向,那是什么缘故?”
长林老道哈哈一笑,道:“那有什么奇怪?从盘城到这里的距离,也就是百余里。那边得到消息,算算时间夜里也该赶到了。那些盘城来人分属不同势力,又有极大的利害冲突,互相之间自然看不顺眼了。”
程钧道:“是吗,跟我们这回的目的有关?我记得好像是几家争道门传人位置的纠葛,道兄要去调解。这种事实在是不可理喻——道门传人的位置归属于谁,那靠的是传承有序,要是谁抢到就是谁的,那道门的体统放在哪里?”
长林老道看着程钧颇有些义愤的脸,心中泛起了“鸡同鸭讲”的感觉,咳嗽了一声,道:“道门的体统吗……那当然也很重要。不过如今那是特殊情况,传承有序传不下去,就要依靠外力了。这件事千头万绪,没那么简单,我们也只好顺势而为。要在其中加以引导,使事情向着良好地方向发展,避免恶化伤害更多的同道,那不是我们守观的责任吗?”
程钧心道老道打官腔也有一手,道:“是吗?那么道兄怎么处理这件事?”
长林道人道:“从守观出来,观主是有一个决定的。不过他准许我便宜行事。虽然在道观交易……交流的结果已经出了结论,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在盘城若是有人出了更高的价……更高的道理,我们也不是不能改变。”
程钧点头,心道:遇到这么没原则的家伙,运气倒是不错。“那么观主和道兄在郡府做出的决定是怎么样的呢?”
长林道人道:“那几个世家争得太厉害,其中最温和的反而是程家。他们提出的要求很简单,给的……那个又多,我们决定先听他们的。”
程钧目光一沉,道:“那么他们……”突然一伸手,一道寒光闪过,道:“道兄——他们欺到了门口,咱们不管一管吗?”说着轻轻一点地,穿窗而出。
长林老道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唉,年轻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事无不可对人言,人家要听,你就叫他们听嘛。听完了回去加价钱,那不是一件大好事么。”
程钧出门,没有废话,直接两道剑光一闪,只听嗤的一声,每一剑斩下,就有一个人头落地。杀人之后,并不留行,转过另一个墙角,见两个躲在墙角偷听的鼠辈一刀两断。
不是他凶狠,他现在没想暴露在人前。毕竟他的相貌太扎眼,除了长林道人这样全不关心盘城动向的,谁都能看出差错来。只要让盘城那边知道了,许多事情就要平生波折。今天晚上他感觉到有人在远处窥探时,猜到是盘城的人赶到,就已经退避三舍,尽量掩藏自己的形貌。哪知道这群家伙越发的过分,若在远处窥探,那还罢了,欺到了后院自己和长林道人居室外面。大概也是猜到长林道人是什么德行,就算发现了也不会管。
他不管,程钧不能不管,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回去。手起剑落,一干二净。
虽然在里面感觉宵小环绕,但其实外面只有四五个人。当不起程钧一杀。程钧消散剑气,用神识将小院搜索了一遍。
嗯?
程钧吃了一惊,在院子角落的假山后面,居然还藏有一人。他出来的时候,虽然没有特意用神识搜索过,但毕竟感觉敏锐,入道修士决不能在他眼前逃脱。而这个人,明显并非筑基元师,他刚才竟然漏过了。
是谁?
程钧一步踏出,已经到了院中假山之前,伸手按住假山的山石,道:“出来。”作为能逃过自己耳目一时的奖励,他倒是有心跟此人照个面。
那人倒是毫不犹豫,从假山后面走了出来,盈盈拜倒,恭恭敬敬道:“拜见前辈。”
程钧一眼看清楚,倒是一愣,只见那人只有十四五岁,身上锦衣绫罗,头上佩环叮当,长发垂肩,肤白如玉,一张小脸在月色下明暗不定,但可以看出精致非俗,娇媚动人,竟然是个身形还未长成的少女。
在程钧眼中,男人和女人区别其实并不大,但这毕竟是个没长成的女孩儿,多少令人不忍。而且这样的少女,应当不大可能是密探。
但程钧也不能说她骤然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走错了路之类不可置信的原因,她毕竟还是有嫌疑的。
程钧犹豫了一下,道:“你若能证明你和程、穆、严三家没有关系,我可以不杀你。只是你也不能走了,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