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大雨。
下在夜里的冬雨,总是更容易造成凄风苦雨的情境。
这一夜路上少有行人和车辆,除了雨声,静得出奇。
……
早晨八点,没有太阳的阴冷冬天,有西北向的风,摇晃着这时节本就少了不少生机的树木,晃下来零零落落的几片枯叶,气氛有些冷冽、阴沉。
岩州市区往溪山大学城方向的省道,除去来往的几路公交,车流不多。
不过,开车的人还是大多小心谨慎,因为大学城还有一部分在建设中,所以进市区受限的大型货车,重卡,搅拌车,渣土车,在这段路上反倒不算少见。
但凡这几类车,一般开车的谁见了都怕。
从市区方向驶来一辆灰黑色轿车,全新的日产尼桑新蓝鸟,不算贵的车,家用的多,满街都是。
车速时快时慢,车行路线也频繁晃动,司机一直在张望着,似乎在搜索什么。
车子经过互诚岩州培训学校……
经过那条被树木掩映的岔道……
新蓝鸟司机似乎看到了什么不能理解的东西,车子明显的急刹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慢了速度,缓缓的继续往前走,像是在确认什么。
本就蓄势待发的重型渣土车猛地一下从岔道里冲出来。
新蓝鸟避之不及,似乎也根本没想到要避。
“砰!”
重型渣土车从侧后方撞上新蓝鸟,悬殊的吨位,加上日产车的薄车皮……这一撞,新蓝鸟的半个车身陷了进去……
伴随着部分从车上滚落的土石,渣土车又往前拱了拱,几乎从新蓝鸟身上碾压过去。
崭新的新蓝鸟近乎成了扁平,被土石掩埋,凄惨无比,车内的人……没有半分生机。
渣土车没有任何迟疑,退后一点,左转向,拖着同样凹陷了一块的车前脸往郊区方向急速逃去……
车祸,肇事致死,逃逸。
……
……
星辉夜总会四楼最隐秘的一个休息间里。
许庭生、黄亚明、谭耀、方余庆、吴昆,五个人或坐,或站,或躺。
现场除去社会历练最多的吴昆之外,最沉稳镇定的人要数黄亚明,其余方余庆,许庭生,谭耀,手脚都有些不自觉的颤抖,因为紧张不安,呼吸节奏混乱。
是的,面对这种事,就连心理年龄更大的许庭生都不如黄亚明沉得住气。
这是人本身的性格决定的。
前世,三个人三十岁那年一起喝酒,做总结:付诚能做一辈子好人,许庭生能做一辈子最常见最普通的那种人,除了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庸庸碌碌,而黄亚明?有机会的话,他能做枭雄。
昨晚,许庭生听完黄亚明的计划,犹豫了很久。
上次在医院,刚被偷袭,吊着一条残臂的黄亚明告诉许庭生,“不急,我等一个能阴死他的机会。”那天,许庭生看见他不同以往的笑,他前世见过的那个不择手段,心机深沉的黄亚明,提前到来。
许庭生没想到,他其实一直在准备。
吴昆对黄亚明的表现很诧异,仿佛看见同类,而对方,才二十岁,办起这种事,却几乎比他还要周密,沉稳。
然后,吴昆只跟许庭生说了一句话:“我想不出比亚明更好的计划……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现在,就看你怎么判断丁森了。”
许庭生怎么判断丁森?
丁森是许庭生两世为人真实遇到的第一个生命威胁,第一个一心要他死,而且真正出手的人……
许庭生的妇人之仁不至于到“圣人”的程度,而且非常清楚,一旦错过这次,就等于他让自己一直处在死亡的阴影下,一直承受来自丁森的威胁。
还有……其他他身边的人,也要陪他一起承受这份威胁。
假使丁森下一次下手,项凝在身边,家人在身边,付诚或谁在身边,哪怕只是同学、室友……
许庭生重生一世,最珍惜的东西其实不是财富,是这些人。现在,他最珍惜的一切都被威胁,这是许庭生不能忍受,不敢去承受的。
“他要我死,我能怎么办?”
许庭生做了决定,黄亚明开始打电话。
第一次面对这种事,几个人一夜没睡。
黄亚明的手机响,几个人都一个激灵,转过来看着他,黄亚明摆了摆手,示意不是那件事的消息,他把电话接起来。
付诚在电话另一头说:“你们俩在哪,我上午没课,无聊,过来找你们玩。庭生回来我还没见过他呢。”
黄亚明看了看许庭生,两个人对视一下。
“明天我们找你,今天有事,你自己玩去。”
黄亚明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有些事,他们俩已经越走越远,但是付诚……
许庭生和黄亚明不约而同的一致意见,不愿意付诚牵扯进这些事情半分。高中开始的三兄弟,如果最后只有一个人可以单纯自在的生活,他们留给付诚。
很快,第二次手机铃响。
黄亚明在其余四个人的目光里点了点头,接起来,听了几句,应了两声嗯,一声好。然后他挂电话,拆开手机掏出手机卡,扯断,到卫生间丢进马桶,冲掉。
从卫生间出来,迎着另外四个人的目光,黄亚明有些奇怪的笑了一下,说:“结束了。”
结束了的意思……等于事情按计划搞定了。
房间里只有呼吸的声音。
“操,大冷天……一身汗。”方余庆嘀咕一句,坐下来,给自己点上一根烟,然后把烟盒和打火机丢给下一个,很慢的速度,一个接一个……
几个人都沉默着,沉默的掏一支烟,点火。
烟盒传到许庭生手里,他用略有些发抖的手掏出一支烟塞进嘴里,然后努力稳定双手,点火,深吸一口……
许庭生晃了晃神,甩了甩冰凉的手,夹着烟,在一片烟雾中使劲揉了揉脸,努力把自己从恐惧不安和茫然无措中拎出来,问:“对方到底是谁?”
黄亚明说:“丁淼。”
许庭生问:“谁?”
“丁森同父异母那个哥哥。”
“你什么时候搭上他的?”
“断手第二天。”
“……他可靠?”
“事情都是他干的,不是吗?我们只是提供消息而已。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他为丁家做牛做马,然后丁森回来,他被一脚踢开……”
“所以他那么恨丁森?”
“何止恨?!他本来就不甘心,一直在找机会。丁森找人杀你这件事,他其实早就知道,替丁森找那两个人的那个手下,其实是丁淼放在他身边的人。丁森回国之前,他就已经在安排,做准备了。
这件事丁淼之前没有跟我说,我估计他本来的计划,应该是等丁森弄死你,再想办法让他暴露,让他蹲几十年大牢去。昨天我找他之后,他知道原计划行不通了,也没掩饰,很快就接受了我的方案。”
“就丁森那个脑子,背后有这么个哥哥还一点不知道清醒,防备……哪怕没有这件事,他结局也好不了。”
吴昆拍了拍许庭生的肩膀。
许庭生知道他其实在宽慰自己。
……
……
一则意外的消息开始传播。
丁家次子,丁森,刚从国外回来不久,顺利夺得家族继承权,代表丁家参与和金熊集团合作的地产项目,一切正当春风得意……
却在今晨意外遭遇车祸,在岩州郊区被重型渣土车碾压,当场死亡。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飞来横祸……”
丁家长子丁淼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痛哭流涕的同时,强忍悲痛安慰父母,与处理事故的交警一起勘察现场,替弟弟收拾遗物,安排后续。
丁森随身的三支手机都已经有些破碎。
交警毕竟不是刑警,简单过手之后就把三只手机连同其余钥匙、钱包之类的东西一起交到丁淼手上。没有人注意到,很快,其中一支手机……就被丁淼不知不觉丢到了夜雨过后水流湍急的岩水河里。
剩下的东西被他细心整理,交给父母。
“丁淼心里应该其实乐开花了吧?!”
当地电视台报道了事故现场。
车祸,肇事致死,逃逸……事件被定性,警方正在全力追缉两名肇事渣土车司机。
……
……
渣土车停在离事故现场不远的一处山脚,车辆附近,上山的路有灌木被踩断、扒开的痕迹,痕迹一直延伸直通山顶。
警方调集人手包围山坡,搜索、喊话。
这些上山的痕迹确实是老狗和东子留下的,他们确实这样上过一回山,但是……是昨天。
此刻,两个人在岩水河里。
河水湍急、浑浊,但是长年跑船的老狗鹤东子水性极好,两个人叼着早先备好的稻杆顺流而下,遇到有人的河段就沉到水里。
岩水河入海口,两个人在他们熟悉无比的码头边爬上岸,找了个公用电话,给丁森打,没打通,老狗改打给朋友打听消息,虽然现场撞过之后看了一眼,两个人很有把握,但是还是想确认一下,许庭生死了没有。
朋友抢在他前面说:“哎,你们俩知道了吗?森哥死了。”
“森哥……死了?”
老狗转头看东子,东子也听见了,看着他……
电话对面的朋友说:“是啊,今天早上八点,在郊区被一俩渣土车撞死了,整个人都碾没了……警方正在抓肇事司机呢!你说他衰不衰,大清早莫名其妙的跑郊区去,还开了辆新买的日本车,那什么新蓝鸟……”
电话从老狗手里滑落。
“这……”
东子看着老狗。
老狗看着东子。
“我们……把丁森撞死了。”
老狗缓缓说。
“……为什么?怎么了啊?”
“……不知道啊!”
“钱……”
“还什么钱啊……人……都被我们撞死了。”
这世界还有比这更让人懵逼的事吗?!
其实老狗和东子迟早能搞懂这件事,但是搞懂与搞不懂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就是撞死人了,难道还能站出来揭发、举报?
哪怕他们俩最后真被抓住了……故意杀人,杀错了也是故意杀人……故意杀人还是交通肇事致死?
前者枪毙,后者最多十年。
他们俩肯定得选后者,打掉牙也得往肚里咽。
至于钱……钱还怎么跟丁森要?
人都被自己撞死了。
这世界还有比这更让人懵逼的事吗?!
两个人懵了一阵。
东子一边发抖一边哭,说:“狗哥,现在怎么办啊?”
老狗冷静了一下,指着不远处的一艘远洋船只,说:“上船,到哪是哪。”
两个人对码头和船都无比熟悉,轻车熟路的潜水,攀船,找了点吃的和水,在船舱隐蔽处躲好。
下午,远洋船离开了岩州。
……
……
把时间拨回昨晚的雨夜。
凌晨四点多,有人摸进丁森的别墅,把丁森最不起眼的两辆车都换了车牌。
早上6点,东子和老狗就位,继续等待那辆奔驰G500。
大概7点10分左右,黄亚明用彤彤那里拿来那个手机给丁森的秘密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丁森被东子和老狗的短信吵醒。短信说:“事情办完,不过不能确认他死了没有,我们已经跑了,要不森哥你就当开车路过,去看一眼?”
丁森犹豫了一下,起床,来不及洗漱就穿了衣服出门。
路过确认一下,丁森认为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到了车库,他想了想,还是选了一辆不起眼的车。两辆不起眼的车都是他最近准备的,丰田之前跟老狗鹤东子见面开过一次,这次他开走了新蓝鸟。
7点30分,新蓝鸟驶出别墅。
留在别墅外的人确认过后,很快把消息传到另一个手里。
东子和老狗正等得有些郁闷,丁森身边的一个人,给他们介绍这笔活的赵哥突然出现。
“赵哥……你怎么?”
老狗话没说完,赵哥直接上来给了他一拳,“森哥说打不通你们那个手机,怎么回事?”
老狗看东子,“怎么回事?”
“我,我给弄丢了,那天……”
东子支支吾吾的解释。
赵哥直接打算道:“算了,来不及了,这事不跟你们追究,你们俩赶紧准备一下。那个姓许的昨天就有来,今天估计还会来……”
“不可能,我们昨天盯了一天……”
“他妈的换车了,灰黑色新蓝鸟,车牌号是……”
“怎么是外地车牌?”
“他本来就是外地人。”
“也是哦。”
“我先走了,你们记好车牌号。”
赵哥走了,老狗还没来得及把消息消化,正准备先骂东子两句,问清楚手机的事。东子张着嘴,指着外面路口经过的一辆车窗贴膜的新蓝鸟,说:“狗哥,你,你看,是不是那辆?”
老狗赶紧转头看过去,核对车牌号。
很“配合”的,新蓝鸟慢了下来。
车牌号确认无误。
老狗深呼吸。
东子发抖,伸手握紧把手。
“啊……上了啊,生死富贵,就这一把啦!”
老狗大喊一声。
重型渣土车发动机轰响,用最大马力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