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吴秀丽接上了CRRT治疗所必须的管道之后,孙立恩转身去护士站搬来了一张轮椅让沈国华坐下。老头估计一时半会都不会想要离开病房了——他正在床边握着老伴的手,低声说着什么。
“您在这里可以待一会,但晚上必须得回北六区休息睡觉。”孙立恩看得出来,老头就算累了估计也是不会主动走的。于是,他特意把事情提前挑明说清楚道,“您和大妈在一块最多就聊上半小时,千万别一直拉着人家说话。她现在血氧不太好,说话多了对身体不好。”
沈国华有些为难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那……不让她回话,就光我跟她说话行么?”
“这个……最好也别太长时间。”孙立恩无奈道,“她听你说话也要保持清醒的。这样吧,您看着她困了之后就让她睡觉。现在多睡一睡对她的身体有好处的。”
好说歹说,沈国华才勉强同意了“自己在旁边多看一会,但尽量保持安静让吴秀丽睡觉,下午五点必须回到北六区”的安排。
安排完了这些事情,孙立恩正准备回到红区办公室去调整一下医嘱,结果半路被叫了一次抢救——二床的患者血氧饱和度和血压突然下降,同时心率也开始快速飙升。红区工作站处响起的警报拉过去了十几名医生和护士。
二床患者是一名干瘦的四十三岁中年男性,他从2月4日入院开始情况就一直不太好。在7日和9日这两天中都出现过生命体征不稳定,需要抢救的危象。7日时,患者出现过心动过速,而9日则是心率过缓。
这一次的情况似乎和之前的都不太一样,孙立恩赶到二床的时候,袁平安等人已经在现场开始指挥抢救了。
这名患者由于之前就有酒精性肝硬化,他的生命体征一直是医生们关注的焦点。多烯磷脂酰胆碱之类的护肝药物已经成了对他治疗的重要组成部分,但这也仅仅只是让他的肝功能恶化的不至于太快太严重而已。
血氧饱和度和血压下降但心率快速上升,这名患者的情况已经非常明确了——他有严重出血,而出血的位置很可能就在肺里。
袁平安已经叫血库紧急送血过来支援,并且为这名患者使用了维生素K。急查凝血时间的样本也已经送了下去,现在的抢救手段主要是通过快速滴注晶体液先维持血容量。
孙立恩看了看这位患者的状态栏之后,对一旁的袁平安道,“把雾化机拉过来,一毫克肾上腺素加五毫升生理盐水,先给他雾化吸入看看,能不能先把血止住。”
纤维支气管镜治疗是呼吸道出血治疗的最理想手段,但由于患者现在的生命体征不稳定,袁平安和孙立恩都不敢马上把患者交给呼吸内科的医生进行治疗。他们现在必须先稳定住患者的生命体征,至少等血容量补上来之后再说。
对于急诊医生而言,出血的患者永远是最让人头疼的那一类。尤其是对于这种出血同时影响到心脏和氧饱和度的患者,情况往往就更棘手一点——常用的止血药物在大多数时候都无法及时有效的止血,而更加强硬的止血手段则超出了急诊所能给与的救治范围。而想要让严重出血的患者接受其他治疗,则首先需要将他们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于是在急诊就经常会上演诸如“我没有口罩,所以要出门买口罩,但因为没有口罩所以不能出门,不能出门就没办法买口罩”的无解循环。
所以,作为一名合格的急诊人,孙立恩马上就想到了一个以前经常在地方基层医院使用的止血技巧——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平时在急诊是非常重要的急救药物,它能够促进心脏收缩力上升,呼吸加快,扩张心脏、肝脏等器官内的血管并且收缩皮肤和黏膜上的血管,是进行心率过缓或骤停以及过敏性休克抢救的首选药物。
而口服肾上腺素,则主要是利用这种药物高效收缩黏膜和小血管的能力而止血——这种治疗手段对不太严重的上消化道出血挺好用的。
而在应用纤支镜治疗出血的时候,肾上腺素也是非常好用的止血剂。但现在的问题是,使用气管切开插管术的二床根本就没有应用纤支镜的余地。
面对买口罩的“死循环”,孙立恩决定开动一下脑筋,把口罩工厂直接搬到需要口罩的人家里去——通过气管切开后的呼吸机管道,把雾化了的肾上腺素直接送到2床患者的支气管里去。
只要能止血,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往后再谈。先把人命保住,才有办法去琢磨其他事儿。
除了建议使用肾上腺素雾化吸入以外,孙立恩并没有再干预过袁平安的其他抢救方案。倒不是因为2床已经没有再抢救的价值,而是因为袁平安的方案确实没有其他可以调整的空间了。
就这么一个患者,由于重症病毒性肺炎而使用着气管切开机械通气,又因为酒精性肝硬化和呼吸机所带来的肺损伤而导致肺部出血……治疗这样的患者其实是非常困难的。
……
……
……
折腾了大约一个多小时,2床的血算是暂时止住了,而作为代价,袁平安却累的几乎快站不住了。
“你去休息休息。”虽然还没有到四个小时的轮班时间,但孙立恩还是决定让自己的同事去歇一会,“到绿区稍微躺一躺,然后等班车到了再一起回酒店吧。”
“不用。”袁平安摇了摇头,“我就是昨天没睡好,稍微缓一缓就成。”
周策在旁边瞥了袁平安一眼,然后笑着反问道,“反正你都得缓一缓,那还不如干脆脱了防护服去绿区呢——再过五十分钟就该轮换了。”
袁平安半天没能搞明白“再过五十分钟就轮换”和“脱了防护服去绿区”究竟有什么关系。孙立恩叹了口气,从护士站叫来了护士小郭,然后对着郭宇来一指袁平安,“你袁哥今天可能脑子有点缺氧,你盯着点让他尽快出舱去休息。要是他不肯,你就把他提溜出去——提溜的时候千万注意,可别把防护服给扯烂了。”
郭宇来点头称是,然后用堪称“庞大”的身躯挡在了袁平安面前,闷声闷气道,“袁哥,你得歇歇了。”
“孙主任,我真没事儿……小田你别挡我!”袁平安试图绕过郭宇来堵在自己面前的胸肌,但这个举动却被小郭给挡了下来。
郭宇来无奈道,“袁哥,你真的累过头了——我是郭宇来。”
折腾了好一阵,袁平安最终还是被孙立恩和郭宇来——主要是靠小郭的好身板——说服,决定去绿区眯一会休息休息。而看着袁平安的背影,孙立恩琢磨了几秒钟,决定等会换班的时候拉着袁平安去和自己一起出个差。
根据朱敏华的反馈,上了ECMO的刘连志情况有所好转,他目前已经能睁开眼睛和医生们进行一些简单交流了。但由于肺部病变区域仍然很大,现在朱敏华他们连短暂关闭ECMO,让刘连志尝试依靠自己的呼吸保持血氧的想法都没有。
朱教授觉得,刘连志大概还得稳定上差不多三天,再考虑逐渐脱机的问题。
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能换班了,孙立恩正准备拿手机和朱敏华说一声,自己等会要跟袁平安一起过去的事情,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突然在孙立恩的身后响了起来,“孙医生,你现在有空不?”
转过头来,孙立恩看见了穿着病号服,一脸期待表情的钱国建。
“我今天下午就出院了,刚刚在六区那边听说孙主任你们今天这个班就要换了,我怕再晚点就碰不上您了……咱们能合个影么?”
钱国建手里拿着自己的手机,他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打扰您工作了,我可以等会再来……”
“你要出院啦?”孙立恩愣了一下,然后顿时高兴了起来,“好事儿呀!合影是吧?没问题!你等会,我把你的管床护士也叫过来咱们一起拍。”
管床护士这个说法平时在住院部里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在医疗队接管的情况下,“管床护士”就成了一个“虚名”。所有的护士都要去照顾护理所有的病人。之前那个很年轻的14床患者——就是那个主动要求转到北六区,把自己的床位让给外面更需要的患者的22岁小伙子——他在转到北六区之前,试图通过自己的记忆力记住这些来自宁远的医生和护士们。这样他就可以在出院之后,在疫情结束之后请大家来吃上一碗绝佳的热干面了。
但这个尝试在三个小时之后宣告失败,这个小伙子最后干脆拿着手机开始给每一个进到病房的医生和护士们拍照片。拍照之后,他才发现好多护士们身上写着的名字都是昵称或者外号——反正郭宇来身上的防护服写的就是“小宇”,也不知道小郭到底哪一部分能配得上这个名字。
在孙立恩的积极“响应”之下,在场的医生护士们纷纷赶来参与拍照。钱国建的事儿大家多少都听过一点,这么一位之前反复拒绝治疗,甚至连求生欲望都没有了的患者如今都要出院了。这成就感简直能让所有医生都开心的多吃一碗饭。
完成了合影,大家都在热情的鼓励钱国建一定要努力好好生活下去。而孙立恩则趁着这个当口,开始进入缓冲区脱防护服——他刚刚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不知道朱敏华现在是不是在值班。要是带着袁平安过去却见不到朱教授,那给袁平安加油打气的效果可就大打折扣了。
好在袁平安自己或者说孙立恩的运气还不错,朱敏华在微信里说自己正准备值班,他现在还在酒店里呢。
“袁哥,走,我带你去个地方。”确定正主在医院里,孙立恩兴高采烈的推开了绿区休息室的门,然后把睡的迷迷糊糊的袁平安从床上拽了起来,“车已经快到了,赶紧走,晚了就赶不上了。”
“啥啊?”刚刚睡着的袁平安一脸没回过神来,他睡眼朦胧的看着孙立恩,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谁,“干啥去?”
“去见个熟人。”孙立恩兴致勃勃的催道,“人家等会还有别的事儿呢,咱们赶紧走。”
……
……
……
“朱老师?”迷糊了一路并且睡过去最少三次的袁平安在同德医院高新院区的大门口见到了一个让人熟悉的身影。光头、身高一米七二,等人的时候喜欢背着手在原地走来走去。再加上他后背的夹克上印着一行“首都同协医院”的醒目大字,袁平安隔着几十米就一眼认出了朱敏华的身影。
“我之前来这儿会诊的时候才知道朱教授也在。”孙立恩兴致勃勃的解开了谜底,并且还非常鸡贼的把自己忙到忘了转告袁平安的事儿给滑了过去,“你挺久没和朱教授见过面了吧?”
袁平安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和朱教授见过面了。前几年他和亚男结婚领证的时候,袁平安倒是带着喜糖之类的东西回了一趟医院,但当时他和朱敏华也就见了一面。
作为袁平安的博士生导师,朱敏华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这个学生。当年袁平安拐走了同协的骨科一枝花时,骨科的那群木匠们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把袁平安浑身上下所有的关节拆了再装一遍。还是朱敏华听见消息,出面组织了一下两个科室之间的联谊会。然后在酒桌上被灌了个七荤八素,才算是把这事儿给平了下去。
在急诊科工作,同时也在同协医学院任教职的朱敏华对袁平安是真的没话说。而这对师徒在云鹤见面,场景却稍微有些……尴尬。
袁平安现在的状态是兴奋有余但清醒不够,不知道是因为和妻子分开太久,还是因为最近一直没休息好,袁平安现在脸上的黑眼圈明显的就像是化了烟熏妆一样——朱敏华这个老急诊看着都有些心疼。
“你这休息不好可不行。”朱敏华拍了拍袁平安的肩膀,对自己的学生语重心长道,“熬夜太多了人会变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