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竿山没有堂会主持,两个里正也都只是一门心思做生意的人,并没有想过“实际控制”这个问题。这种庸人也不会介意强力的商家入驻,只要跟他们的生意不发生冲突就行。
徐元佐当天签订了北竿山这边的契书,随身带走,准备去衙门做成红契。翌日一早吃了早饭,立刻又赶往重固、刘家角。
夏圩的少年按照计划日程出发,都是正好早徐元佐一个时辰左右到达,做好前期准备工作,然后徐元佐扫一眼,签字盖章走人,竟然也是严丝合缝,没有浪费时间。
二月初五日晚上,徐元佐回到了朱里,预备翌日一早渡湖去商榻,那已经是与苏州接壤的边境了。
徐元佐进屋之后跟父母打了招呼,见家里已经吃了饭,便坐在餐桌旁整理了一下这两日的文件。任何一个负责任的管理者,总是在不停地检查过去,寻找自己可能存在的遗漏。
徐良佐见哥哥回来,忙不迭地捧出一叠稿纸:“哥,这是那些人家的资产列表,我都去核对过了。”
这东西其实意义不大,关键的抵押文书都在徐元佐手里。为了不伤害弟弟的积极性,他随手翻了翻,又关照道:“你还是得把精力放在读书上,家里现在全力培养你,你又有不错的资质,若是再进不了学可就太说不过去了。”
徐良佐昂首道:“哥哥放心,我定能在你之前进学。”
徐元佐哑然。
虽然他已经从徐爷爷口中得知自己生员衣冠是铁打的了,但其他人却大都不知道这其中内情。
徐元佐一向城府深深,所有的事都能藏在心里,并没有忙不迭地写信给父母报喜,所以家里人知道他写书。却不知道能写出一本换来功名的书。
“敢打赌么?”徐元佐道:“看谁先中生员。”
“有何不敢!”徐良佐对于读书超过哥哥还是颇有信心的。他更相信老天爷是个吝啬鬼,既然让你精于经营,哪里还能让你读书考试都超人一等?
“彩头呢?”徐元佐不动声色。
“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徐良佐已经带入了胜利者角色,暗中决定等到兑现彩头的时候,一定要狠狠敲哥哥一笔,少说也得一两银子!他听说哥哥过年时候给那帮乱跑的小不点发了一两多银子。真是心中不平。
亲弟弟还没有呐!
徐元佐想了想:“嗯,可以。”
这纯粹是在做样子,这个赌根本没打他就已经赢了。
“但是不能有时效!只要我没想到要什么,就一辈子都有效!”徐良佐想了想,补了一句,生怕哥哥耍赖,浑然不知道已经入人彀中。
徐元佐面色沉重,微微点头。他本来是很希望弟弟能够科举顺风,一路连捷登上皇榜。若是能够留在京中做个清流。日后入阁当国,那就更好不过了。可是看弟弟如此天真可爱,真是不能不为他的未来担心。
徐元春虽然缺乏阅历,却是心有七窍,玲珑剔透,即便如此徐阶还不觉得他有资格卷入权柄之争。而良佐相比元春,更是弱了许多啊!
——看来还是得我这个老哥罩着他!
徐元佐心中暗道。
徐良佐不知道哥哥用心良苦,还以为哥哥未战先怯。哈哈大笑而去。
徐元佐看着弟弟的背影,心中益发沉重。不由连连摇头。一旁徐母见了,还以为元佐怕弟弟分心,便替良佐道:“他这些日子读书还算是用心的。”
徐元佐点了点头:“肯用心就行,改日才好帮他找个好老师开笔。”
徐母暗自得意,又道:“我正想起一桩事来,要与你说。”
“娘吩咐就是了。”徐元佐笑道。习惯性地给母亲倒了一杯茶水。
徐母愣了愣,道:“你倒是懂事多了。”徐元佐回以一笑。徐母继续道:“你说咱们与徐阁老家联宗续谱的事,能往外传么?”
“娘有事么?”徐元佐直接问道。
联宗续谱的事在徐元佐而言生怕传得不够远,最好全天下都知道,只是条件不允许罢了。这个时候可没人仇官仇富。更不会有人看到阁老孙子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有的只会是无尽的羡慕和逢迎,这对于一个有志于名利场的人来说得是多大的助力啊!
徐母何等犀利的人物,怎会不知道这个?
“我是想……”徐母有些羞涩:“是不是也该叫你舅父家知道?”
“嗯哼!”徐贺坐在太师椅上,脸色已经憋得铁青。
徐元佐对自己舅家的事还真不清楚。只是零星半点地看出母亲是不舍得娘家的,但父亲对舅舅成见颇深,即便在外人面前再没脸没皮没羞没臊,也不肯登舅家的门。
换个角度看,徐贺都已经抛尽节操了,还是不肯对舅家低头,可见舅家真是打疼他了。
徐母却不管丈夫的明示暗示,继续道:“为娘虽是庶出,但是家里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所以也与嫡出的兄弟一般对待,母亲一样教我女工,教我读书,教我持家,出嫁的时候嫁妆也是不少。真是从未受过半点闲气。”
徐元佐点了点头,感觉外祖倒是开明,想来是个很有修养的书香世家。
“当时也是看你父亲一表人才……”
徐元佐偷看了一眼腰身滚圆的父亲。
“……是个年轻生员……”
徐元佐又忍不住看了一眼父亲眼角皱纹和鬓角白发。
“……人品端正……”
徐元佐这回忍住没有看父亲脸色。
“……大有前途,所以才将我嫁入徐家。”徐母说着,深深叹了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徐元佐安慰道:“母亲不用忧虑,改日咱们备下厚礼,去看望外祖、舅父他们就是了。”
徐母连连点头:“我便是这样想的,三月廿七是你外祖父的寿辰,我想着十多年不曾回去过了。如今你也有了出息,不如同去。”
徐元佐算了一下:“三月廿七……娘,外祖家在哪里啊?”若是太远,徐元佐肯定得先顾着府试。这也是主流价值观,除了奔丧比考试优先级高,其他所有事都不如考试重要。
而到了四百年后,就连奔丧都不如考试重要了。
徐母略有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说起来远,其实也近,就在苏州府崇明县里。你外祖家姓沈氏,门户家声也略有些。”
“崇明便无妨了,左右一日就到了。”徐元佐道:“我看良佐还有些没头脑,让他好好在家读书,我陪娘去。”
徐母只觉得这长子突然有一天就开窍了,如今说话句句都沁入心脾,叫人好不舒爽。
“那便好,断不会妨碍你考试的。”徐母虽不知道徐元佐已经内定了生员,但绝不相信儿子能就此考上——连制艺都没学过,拿什么去考?
徐贺等了半晌,见母子两个话说完了,没好气道:“现在轮到我了吧!”
徐母乐呵呵地上楼去了。
徐元佐抹了一把脸,坐着没动。
徐贺见徐元佐并没有起身过来受教的意思,只好放下架子,坐到了餐桌旁,故意避开了妻子刚才坐的位置。
徐元佐也懒得起身倒水了,只是道:“父亲可有吩咐?”
徐贺心头不由火气上来:“正要与你说贩布的事。”
徐元佐道:“可是有什么问题么?”
徐贺道:“我与陆鼎元查了历书,二月十六正合出行。路也都是之前走惯了的,就是与你说一声。”
徐元佐“哦”了一声,心中暗道:至于怎么取货,怎么雇船,父亲和陆鼎元肯定是熟门熟路的。两个老江湖走了十多年,肯定不需要他再提醒什么。
徐贺也觉得自己跟儿子说这个有些请示的意味,一时也不知道再该怎么说。
冷场之后,徐元佐道:“父亲走哪条路?”
“怎么?”
“我在唐行、商榻、北竿山、重固、刘家角都开设了客栈。若是路过,可以住在那边。”徐元佐道:“权当试住,不必付钱。”
徐贺心中一喜,脸上却不肯露出来,只道:“我们在商榻肯定是要过夜的。”
徐元佐示意明白,随手开出了一张公函交给徐贺。商榻那边只要看到这张公函,自然知道是试住客房的客人,不会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