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正在起飞,浦东机场开始变得越来越渺小,而凌雪伤扭过头,望着窗外。
好久之后,凌雪伤有些犹豫地说道:“即使那个人是天狼,但是如果他真的打算这么做的话……那么……也许站出来反对他的人中,会有我吧。”
“是的,段天狼说过,你是个有独立意志的人,这正是他最欣赏你的地方。”柳梦山说道。
“他还说过我什么?”凌雪伤问道。
柳梦山摇了摇头,“我们谈大革命的问题比较多,很少谈私人问题。”
“大革命……”凌雪伤眨了眨眼睛,“我无法理解天狼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会想到要推广这种运动?他是个睿智的人,他不可能看到这个运动除了给这个世界带来破坏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他不会这么觉得。”柳梦山说道。
“那你呢?”凌雪伤看着柳梦山,“虽然你是他的人,但是我很想知道你的个人想法。”
“我?”柳梦山略微迟滞了一下,然后问道,“凌小姐,不知道你在农村生活过吗?”
“我在农村旅行过,但是没有生活过。”凌雪伤说道。
“这就是问题之所在了。”柳梦山说道,“就我个人来说,我赞同段天狼的意见,而反对你的意见。原因很简单,因为我觉得尽管你天性聪明,但是因为你只看到这个世界百分之五的真实,所以你的意见是偏颇的。”
“我只看到百分之五的真实?”凌雪伤皱了皱眉头,“那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真实呢?是什么?”
“农村。”柳梦山很快就答道,“任何没有在农村生活过,没有看过最可怜的农民是怎么生活的人,没有资格发表他的世界观。”
说到这里,柳梦山顿了顿,“当然了,这只是我个人意见。”
凌雪伤扬起头,看了柳梦山一阵,说道:“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读过一些伤痕文学,也读过一些对那个时代的回忆。能够将自己的感受写下来的人,都是文笔高超的人,所以他们将他们所处的环境,所接受的一切待遇描写得极为深刻动人。当我看完这些东西之后,我在第一刻对这本书的主人总是充满同情,因为按照书中的描写,他们根本就是生活在地狱。他们物质缺乏,精神受压抑,前途渺茫,理想受挫,一无所有,孤苦无依,不但没有地位,甚至没有尊严。但是在第二刻,我却对写这些书的整个群体,以至于代表这个群体的所谓精英阶层感到鄙视。”
“为什么?”凌雪伤问道,“他们被错误的政策耽误了整整十年过年,十年最好的年华,就在白天黑土之间荒废,他们有什么地方值得你鄙视?”
“十年?”柳梦山仰起眉毛,看着凌雪伤,此时他的目光尖锐如剑,以至于凌雪伤竟然不自觉有些想要往后退的感觉,“浪费了十年,就觉得自己可怜?他们觉得他们可怜,他们的人生被摧残和浪费。但是他们所过的日子,跟全中国几亿农民所过的日子,又有什么分别?他们只待了十年,就说自己可怜,那那些农民怎么办?他们一辈子都要待在那里。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回城,可以重新开始,那些农民呢,他们从哪里重新开始?”
柳梦山冷笑着摇了摇头,“地狱!每当回想起,那些精英们都觉得他们所处的地方是地狱,如果那真是地狱,那那些至今还待在地狱里的农民们怎么办?那些人在书里写了一千条,一万条,但是为什么就没有写一条,他们所承受的一切,正是中国数亿农民所承受的一切?他们在书里说了一千句,一万句,但是他们可有一句同情过那些和他们一样可怜的农民?”
“在书中,他们描写他们有病得不到医治,没有东西吃,他们多么多么可怜。但是他们可知道,在全中国,乃至于全世界,有多少底层的人,小病挺着,大病等死?他们可知道,在农村,有多少兄弟为了一只牛拿起武器内讧?有多少老婆婆因为丢了一个南瓜而哭泣整夜,因为死了一只鸡而想寻死?如果他们和你一样,一直待在城市,那么我可以原谅他们,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不了解。可是他们在农村待了十年,他们了解农村是怎么回事,他们了解最底层的农民是怎么生活的。然后他们在书里那么大声的控诉,那么凄厉地喊叫,这就只让我觉得可耻。因为在这些东西里,我只看到一句话——我不该和他们一样。凭什么?凭什么你跟他们就不一样?凭什么他们就要这样在地狱里过一辈子,而你就要去天堂?”
柳梦山滔滔河水一样绵密的话语,逼得凌雪伤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服气地大口喘气着,好久之后,她才又说道:“不只是物质上的问题,还有精神上的摧残。那个时代所摧毁的,不只是人的生活,还有人的自尊。”
“自尊?”柳梦山再次冷笑,这一次笑得更冷,“在过去的几千年里,农民何曾有过自尊?底层人民何曾有过自尊?做最累最脏的话,得最少的钱也就算了;钱丢了,第一个怀疑你是小偷;出了罪案,第一个怀疑你是强盗;你去到他家,要陪着笑脸,受宠若惊地坐半个椅子,他来到你家,你要陪着笑脸,给他上座;娶你的女儿做小老婆,你去看女儿还只能在门外;走到哪里,别人都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你;像这些林林总总加起来,我可以说出一千种。侮辱?世上还有比这更大的侮辱吗?”
“侮辱?他们会将自己所受到的每一点一滴侮辱都写在书里,刻骨铭心的记着。但是那些农民,那些底层人呢?他们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将一切吞进肚子里,然后继续匆忙地讨生活。只要还没有到要死的地方,他们就继续将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的忍受着,默默地生活。甚至于即使被侮辱和残害到活不下去的时候,他们也只能屈辱得自杀。他们的屈辱是屈辱,农民的屈辱就不是屈辱吗?他们的屈辱值得大书特书,农民们的屈辱就是天生应该的吗?这是个什么世界?这是个什么世界?”
凌雪伤的表情变得严峻,她陷入了深深地思考,好一阵之后,她又问道:“你所说的底层,或者精英都不是稳定的,他们是会互相流动的。你不受教育,你不好好进步,你就会跌倒底层。你好好接受教育,好好进步,就可以进入精英。受了教育的人,更聪明的人来管理,没有受教育的,不那么聪明的人被管理,这难道不是合理的吗?”
“这是合理的。”柳梦山答道,“但是那些管理的人的子女,受到教育的机会,是被管理的人受到教育的一百倍,这就是不合理的。古往今来,几乎所有的考试制度,都有利于有钱人,而且是大规模的有利于。你知道为什么在古时候官员一般都会有家族势力吗?因为培养一个读书人的代价格外高昂,根本不是一个普通家庭所可以承受的,必须经过数代人的累积才可以做到。这些人成功之后,自然有义务照顾他的家族。”
“难道真有谁比谁天生笨多少吗?无非是因为没有金钱,又或者必须糊口,又或者因为无法接受到好的初级教育,以至于他们无法通过考试制度,进入到更高级的教育,总之他们没有办法接受到和那些所谓精英一样好的教育,所以他们才会看起来没有他们聪明。就好像段天狼,虽然他如此之聪明,但是假设段天狼没有受到最好的教育。也只不过是个地下赌场的经理。现在说不定,已经死在黑社会的火拼之中。”
“古往今来,从不缺乏出自贫寒的英才。”凌雪伤说道。
“羊有时候也会从狼的嘴巴里逃生,但是狼依然是羊的天敌。”
“我觉得这种不公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重要有人在高处,重要有人在低处,总要有竞争,社会才会有进步。”
“只要有压迫,有不公,就一定会有斗争。没有什么不公是理所当然的。这些问题如果我们找不到解决的出路,那么人类迟早毁灭在这些不公之中。”
凌雪伤沉默了好久,然后说道:“我不否认,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天生拥有优势的人,伤害那些可怜的底层人是伤害。但是底层人伤害高层人不同样是伤害人吗?底层打倒高层,然后一部分底层成为高层,再次打倒,再次出现新高层。人类要是永无停息地发展下去,最后一样会在自相残杀中灭亡的。”
“当然是。”柳梦山点点头,“我可以理解流血的革命和斗争,但是我绝对无法赞成流血的革命和斗争。毛主席所做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代价太大。而段天狼不要付出那样的代价。我想,我们要去寻找到一条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找到自己的幸福。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人处于痛苦,少部分人处于欢乐,我不觉得这是个正确的世界。”
又过了一阵,凌雪伤问道:“我想知道,在天狼的组织里,像你这样狂热的分子,到底有几个?”
“很少,因为段天狼不信任任何人,他无意创造第二次文化大革命。他所要发动的这场革命,不希望太多人参与,因为太多人参与,事情就容易失去控制。”
“天狼到底想要把这个世界变成怎样?难道他也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吗?”凌雪伤又问道。
“不,我们并没有想过要改变社会,我们也没有想过要共产主义,我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究竟对的,还是错的。我们只是想在人类的历史上留下一个烙印,一个可能性,一个希望。这很可能一点意义也没有,但是也可能可以改变一切。”柳梦山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我们什么也不确定,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们渴望人与人之间可以平等。不是平均分配的呆滞化的经济平等,也不是选票式的虚伪的政治平等,而是灵魂深处真正的平等。”
“那是一种怎样的平等?”凌雪伤问道。
“最孱弱,最底层,最愚蠢,最没有受过教育的人,面对最强壮,最高层,最聪明,受到最多教育的人,他会由衷地感叹着说,大家都是人,为什么我就做不到他那样呢?”
柳梦山说到这里,闭上了眼睛,想到了在那个神秘的房间里,跟黑暗中的“鸿钧”的一次对话。
“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苦心孤诣地将你创造出来吗?”‘鸿钧’问道。
“愿闻其详。”段天狼说道。
“我们研究科技研究了上百年,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科技将带我们走向毁灭。道法自然,科技的方向应该是融入自然,而不是破坏自然。但是现在,科技的发展方向有问题,我们的科技和自然越来越冲突。这种冲突发展到最后,将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我们将亲手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地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说核武器会将人类毁灭掉吗?”段天狼问道。
“不,科技破坏自然,同时也在破坏人心。科技的发展,不仅仅在扭曲自然,也同时在扭曲着人心。长此以往,人类将会变得越来越自私和邪恶。人类现在必须扭转转科技的发展方向,否则必将灭亡。但是以目前的情形来看,人类根本不可能自己走回去。这个时候,人类势必需要一条上帝之鞭。”
“于是,我们计划创造出一种超级力量,一种可以掌控这个世界的力量,一个神。这神永远正确,永远清醒和理性,他为人类规划出最科学,自然以及美好的未来。他带领着我们‘默客’集团,完美地管理着这个世界,同时也带领着全人类走向幸福和美好的未来。而这个神就是你。”
段天狼望向黑暗中的“鸿钧”,问道:“如果是这样,你们跟金融贵族们有什么不同?对于这个世界来说,技术贵族一定就必金融贵族更高尚吗?你们的优越性在哪里?”
“我们比他们更理智,廉洁和克制。”
“但是理智,廉洁和克制的你们,制造了两次世界大战,造成了上亿人口的死亡。”
“这是必要的损失,凡事都需要付出代价的。”
“如果死的人是你的话,我赞同你的意见。我只尊敬牺牲自己的人,不尊敬牺牲别人的人。”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你想看到这个世界继续沉沦在不公之中吗?”
“我赞同你的部份意见,那就是我们可以给人们一些建议,让他们看到一种可能性。至于未来究竟如何,我没能力为他们抉择。就算有这能力,我也没这兴趣。我是个自私的人,我只关心自己。我说能做的,顶多就是这样了。”
“天狼……”
“鸿钧,不要高估我的能力,也不要高估你的判断力。”
“马克思说,共产主义必将到来,但是共产主义的到来不仅仅是依靠生产力和科技的发展,更需要人的道德和品质的配合。即使是老虎这样的禽兽,在吃饱了以后,也是不捕猎的。那么为什么人类这种高级动物,在明明拥有足以生存的财富之后,却会依然几乎毫无限制地去追求财富呢?这里有两个可能性,第一个可能性,是假设人类是动物,因为人类世界地财富总量还不够全体人类的无节制的挥霍,谁都没有安全感,所以大家必须互相争斗。如果是这样,我们的生产力只要发展到马克思所说的物资极度丰富,那就可以了。但是,这里还有第二个可能性,那就是人性本性贪婪,我们连动物都不如。我们获取东西,并不是真的需要,而是为了满足我们内心黑暗的欲望。如果是前者,人类不需要神,如果是后者,人类当然需要一条上帝之鞭。”
“我只想重申一点,我不认为世上真有什么万能的神,我也不要做那个神,更不要做带领着一个特权阶级的神。如果我真是神,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摧毁这个世上所有的特权阶级。”段天狼说着,站了起来,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件事就是这样了。”
而在段天狼的背后,黑暗中的“鸿钧”说道:“就算你真是神,你也不可能消灭人类的特权阶级,除非你消灭人类。很多人认为人类为动物中最为高等者,但是我告诉你,人类是动物中最为低劣者。没有阶级和管制,狼群和羊群都可以生存下去,但是人群却会灭亡。”
“富人欺侮穷人,强壮的欺侮弱小的,这是压迫。但是当穷人变成富人,弱小的变成强壮的,却会十倍地欺侮别的穷人和弱小者。数百年前,白人贩卖黑奴,数亿黑人死在了路上,数十年前,一场经济危机,东南亚国家辛辛苦苦数十年的积累,欧美一个月就席卷一空。但是假设优势落在黑人和东南亚人手里,我敢说,他们所做的事,跟白人和欧美没有丝毫的分别。除了人类中的异类之外,几乎所有的人打倒不公秩序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再创造一个不公秩序。乌托邦永远只能写在书里,不可能画在地图上……”
段天狼刚开始只是缓缓地走,但是到后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他撒开腿开始奔跑起来,因为他不想再听到“鸿钧”的声音。
“梦山,你怎么了?”凌雪伤看到柳梦山闭着眼睛的表情显得很痛苦,于是伸手碰了碰他,问道。
柳梦山这时候才猛地把眼睛睁开,缓了一口气之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问凌雪伤道:“难道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真的必须永远这样互相残害和对抗吗?即使是狼,也不会像人类这样残酷的对待自己的同伴。我们真的没有办法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吗?真的没有办法吗?”
然而,凌雪伤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柳梦山却已经自问自答了:“也许我们现在不可能做到,可是我们要留下一个希望,一扇门,我们希望有一天我们可以做到。”
这时候,凌雪伤莞尔一笑,说道:“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倒是有句话想要送给你。”
柳梦山缓缓将头扭过来,问道:“什么话?”
“切格瓦拉有两句名言,第一句是——如果说我们是浪漫主义者,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分子,我们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们将一千零一次地回答,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第二句呢?”柳梦山问道。
“让我们面对现实,让我们忠于理想。”凌雪伤说道。
柳梦山点了点头,沉默了好久之后,他转过头,看着凌雪伤,问道:“你似乎不反对段天狼的计划了?”
“只要不盲动,不伤害无辜的人,也不对这个世界带来大面积的破坏,我通常都是支持理想主义者的。更何况,这是段天狼的计划。”凌雪伤说着,笑着看了看柳梦山,“有机会见到他,告诉他,算我一个吧。”
柳梦山垂下头,眨了眨眼睛,说道:“不瞒你说,从一开始,你就是计划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