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会很热闹。”
贾平安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布匹说道。
……
王舜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喝茶。
他微微一笑,眼角出现了皱纹,“年纪大了,醒来后就再难入睡,有人说这是鬼神在索命,故此要警惕。”
卢顺载来了,“今日便是最后的良机。”
王舜点头,“今日务必要击溃贾平安,如此再把价钱给提起来。”
卢顺载笑道:“那些人以为咱们这是好心,哈哈哈哈!”
王舜的眸中多了些讥诮之色,双手撑着案几起身,“这世间要想获取什么,就得付出什么。平白无故到手的东西,不是有毒就会有反噬。”
二人随后出去。
“崔晨为何不至?”
王舜有些不满。
此刻百官都到了自己的衙门,按理街上的人应当不多。可入眼处全是人。
那些百姓背着包袱,兴高采烈的往东西市去。
“阿耶,要午时才开门呢!”
一个年轻人打着哈欠。
身边的中年男子背着一个更大的包袱,板着脸道:“早些去排队……这是钱!布匹就是钱,如今钱降价了不买还等什么?”
年轻人嘟囔道:“可咱们得拿铜钱去买呢!”
“铜钱就铜钱,布匹也是钱。”
中年男子微笑道:“昨日买了些,今日再买些,到时候就能给你娶娘子了。”
年轻人的脸有些红,“阿耶,三娘不嫌弃呢!”
“你懂什么?”中年男子一脸睿智,“女人口中说着不嫌弃你家穷,可越是这般说就说明她越嫌弃。谁不愿意自己的日子好过些?这一生就只能嫁一次,若是能弄的热烈些,好歹也是给自己争脸。大郎,女人比男人都好脸面呢!”
年轻人打个哈欠,“阿耶,阿娘也说不嫌弃你呢!”
中年男子僵住了,随后干笑道:“许多时候……女人的牢骚不会当着别人发。”
年轻人揉揉眼睛,“那上次我还听着阿娘大吼,说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中年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劈手就是一巴掌拍在年轻人的脊背上。
年轻人动了动脊背,低声道:“阿耶,其实……他们说今日是上等人和陛下的厮杀呢!咱们去买了布匹,那岂不是帮了上等人?”
中年男子默然良久。
“只管买!”
东西市的大门外,陈进法带着十余官吏在嘶吼。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在喊叫,巨大的羞耻感啊!
但这是赵国公的吩咐,只能照办。
“陛下说了,但凡有便宜的卖,只管买!”
一个个官吏在呼喊。
中年男子早早带着儿子来排队,没想到竟然得了这个好消息。
一个大汉喊道:“可陛下能有多少钱?咱们虽说也想占便宜,可若是把陛下的便宜占光了咋办?”
“就是,从陛下身上挣钱很舒坦,可想想那些上等人也能挣钱,耶耶就不乐意!”
陈进法喊道:“只管买,陛下把宫中的布匹全数都放了出来,就在刚才,皇城中的布匹堆积如山,只管买!”
王舜微微眯眼,“他们有恃无恐!”
“为何?”
卢顺载看到了崔晨,“他急什么?”
崔晨急匆匆的过来,低声道:“就在先前,皇城中许多官吏带来了布匹,如今皇城中布匹堆积如山,堆积如山呐!”
卢顺载冷笑,“这是皇帝的指令!”
崔晨摇头,“说是自发。”
卢顺载脱口而出,“这是对我等不满?”
三人沉默。
崔晨倨傲的道:“我等士族可曾在意那些蝼蚁?当年胡人南下,我等士族有的去了南方,有的留在了北方,不管南方北方,我等士族都能保存家族,过的越来越好……”
王舜点头,“我等无需谁的认同。”
这是一只怪兽,祖辈大多名声赫赫,大多号称忠臣,号称能标榜青史。随后子孙靠着祖辈的名声不断扩张,最终成为了一个个庞然大物。
“王公,今日如何弄?”崔晨轻松问道。
三人正在往平康坊去。
“昨日老夫见了那些布商,按照各家的吩咐,今日一律听从。”
卢顺载问道:“最终要如何?”
王舜说道:“就算是腰斩……也得把让皇帝痛彻心扉!”
“贾平安在那!”
众人都看到了前方的贾平安。
“他身边那个少年是谁?”卢顺义问道。
卢顺载眸子一缩,“太子!”
李弘跟在贾平安的身边说着皇城里的事儿。
“……布匹如山,那些官吏都说看不惯……”
“这只是一种最朴素的家国情怀。”
“为何?”太子不解,他发现舅舅的眼眶在发红,速度很快。
“人一生中看不惯的人事多了去,你见谁会把家中的钱财拿出来?”
贾平安笑着,包东近前低声道:“王舜他们在后面。”
李弘回首。
王舜三人愣了一瞬。
谁都没想到太子会回头。
随即三人拱手。
太子颔首,回头道:“孤也看不惯他们!”
“士族就像是一头巨兽,他们觉着自己能独立于王朝之外,但又身处其中。”
贾平安一直感受着三道目光,恍如烈火在灼烧自己的脊背。
进了长安食堂,贾平安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坐下。
太子坐在对面,曾相林和王霞站在身后。
王霞给了曾相林一个眼色。
曾相林干咳,“殿下还未曾用饭。”
贾平安在看书,那本书生赶考的书他才看了一半,闻言没抬头,“你自己去后厨,想吃什么让厨子做。”
“是。”曾相林准备出去。
“孤去!”
太子却对这个感兴趣。
“殿下,厨房烟熏火燎的,不该去。”
曾相林低声道。
太子瞪着眼,“孤想去。”
曾相林马上软了,堆笑道:“殿下这是体察民情呢!”
到了厨房曾相林不禁想骂人。
几个帮厨的妇人正在厨房里择菜清洗各种食材,还有发面的,还有泡大米的……
就特娘的没厨子!
曾相林板着脸问道:“厨子呢?叫来!”
几个仆妇停手看着曾相林,一个仆妇骂道:“饿死鬼投胎呢!还不到午时就想吃饭,出去!”
曾相林大怒,“怎么说话的?让掌柜出来!”
他压根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厉害……更不知晓女人的厉害。
几个妇人起身,体型最彪悍的走在前方,近前后伸出手指头点点曾相林,“说谁呢?”
曾相林不甘示弱的伸出手指头去点她,“说你!怎地,不行?”
两根手指头相对指着,一个粗壮且粗糙,一个纤细且白嫩。
曰!
曾相林觉得自己丢人了。
他刚想把手缩回来,可妇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回身笑道:“看看,这手指头白嫩的,比那些小娘子都白嫩,这是哪来的?客人没法进后院,要不就是谁家的亲戚……说。”
这些妇人看似粗俗,可心思细腻的让曾相林自愧不如。
外面的太子皱眉,“曾相林无能!”
王霞心中暗喜,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就进去。
曾相林正在和妇人纠缠,可他的力气小,竟然被妇人绊倒在地上。
“放开!”
曾相林涨红着脸喊道。
王霞一进来就看到一个粗壮的妇人骑在曾相林的身上,身体前俯,按住了曾相林的双手。
“咳咳!”王霞脸都红了。
妇人抬头。
曾相林看到了王霞,觉得自己丢人了。
王霞说道:“我等是赵国公的友人。”
“早说嘛!”
妇人意犹未尽的起身,顺手提小鸡般的把曾相林提溜了起来。
曾相林红着脸,“我看你是个女人,否则一拳……”
话音未落,王霞发现曾相林面色一变,就像是被人抓住了什么地方般的痛苦。他甚至双脚踮起……
“哦!”
妇人松开手,曾相林嘴里发出了近乎于呻吟的声音。
妇人笑道:“得罪了。”
她收回手,低头看看,迷惑的道:“不对……东西呢?”
曾相林掉头就冲了出去。
王霞没管,说道:“我家小郎君没吃早饭。”
妇人爽快的道:“好说,咱们这有好东西,弄个什锦炒饭,再来一碗炖了一夜的骨头汤,美得很!”
王霞点头回去。
一碗什锦炒饭在手,太子竟然就蹲在厨房门口吃。
炒饭很香,小火熬煮了一夜的骨头汤更香。
“殿下,进去吃吧。”
王霞苦苦相劝。
太子摇头,想到那几个妇人在里面他就不敢。
他从未见过这等女人,堪称是魔鬼。
吃完早饭,太子回到了房间。
贾平安依旧在看书。
“舅舅。”
太子神色踌躇。
贾平安好奇的放下书,“何事?”
太子看看室内的人。
贾平安摆摆手。
王霞迟疑了一下,决定留下。
“你也出去。”太子说道。
室内只剩下了舅甥二人,太子这才说道:“舅舅,厨房里乱糟糟的,各种味道充斥着……”
“你吃的所有美味都来自于那些臭烘烘的东西。”贾平安一针见血,“人类最初的时候茹毛饮血,渐渐学会了用火,这才烤熟了吃。可没盐没调料的烤肉好不好吃?”
太子摇头,“不好吃。”
贾平安笑道:“随后就学会了烧制陶器,学会了把食物煮熟了吃……这一步步走到了今日,你要说哪一种方式更好,很难说。”
太子犹豫再三,贾平安说道:“只管说。”
太子说道:“厨房的几个妇人粗俗之极。”
贾平安问道:“如何粗俗?可是打了谁?还是把谁的衣裳给剥了。”
太子惊讶的抬头看着他,“舅舅你如何知晓?”
呵!
后世他在企业里见识过那些老娘们的彪悍。
“那个妇人骑在曾相林的身上,好生凶狠,可……可……”
太子脸红了。
小公鸡情窦初开了?
贾平安暗自偷笑。
这孩子能说出这句话很煎熬吧。
贾平安不在意的低头看书,“那有什么?”
太子急了,“那是妇人呢!怎能如此粗俗……不要脸!”
贾平安终于放下了书,微笑道:“妇人出来做事的多不多?”
太子摇头,“说是很少。”
“那么妇人为何出来做事?”
太子想了想,“那定然是想挣钱,也就是家中穷的没办法了,这才出来。”
王霞和曾相林就在门外,包括包东等人都听到了里面的谈话。
“这个世间男女可平等?”
“男尊女卑,不平等。”
“那么妇人若是出来挣钱会担心什么?”
“担心被欺负,舅舅,我知晓了。”
贾平安低头看书。
太子兴奋的道:“那些妇人家贫出来做事挣钱,可那些男人会欺负她们,要想不被欺负,她们就得比男人更凶狠,更粗俗,越如此越能让那些男人害怕。”
贾平安的声音很轻,“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方法论。无论何事,你可以倒推到源头,从源头去寻找动机,找到了动机,随后一切迎刃而解。”
门外,曾相林面红耳赤。
王霞低声道:“赵国公果然厉害。”
……
“准备好了。”
一个随从进来。
王舜点头,“让他们送酒菜来,吃完正好开市。”
……
东市开市了。
“都别回去!”
陈进法依旧在呼喊。
就在先前,一个消息散播了开来。
“那些上等人想哄骗咱们,幸亏陛下发现了,就把布匹的价钱打了下去,否则咱们就亏大了。”
“那咱们不买就是了。”
百姓的想法很淳朴。
一个老人说道:“陛下为难呢!陛下为了我等不吃亏,放了好些布匹出来,亏了好些钱,咱们既然知晓了,岂能占陛下的便宜?”
陈进法喊道:“只管去,陛下说了,亏不了!”
这是贾平安的话!
至于皇帝,据闻在看到账册后就陷入了沉思中。
……
“明日朕的茶叶会有几片?”
皇帝的问题让王忠良讷讷不能答。
另一边,李义府带着一群打手出现在了皇后那里。
武后眉间冷清,“盯住那些人,若是事有不谐便弹劾。”
李义府应了。
武后冷笑道:“关陇衰弱后,士族就顺势而起,一旦起来了,他们便得陇望蜀,一心想着掌控大唐。”
李义府说道:“都是贪婪无厌之辈,却挂着一个士族的名头,臣看就该把这些家族打落尘埃。”
他想为儿子寻一个士族媳妇,可才将开口就被拒绝了,那种鄙夷……让他至今依旧倍感屈辱。
武后负手站在殿中,微微抬头。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此刻越得意,以后的反噬就越惨烈。”
……
贾平安在东市缓缓而行,太子就在身侧。
“世家门阀就是一颗毒瘤,堪称是国中之国,更是凌驾于王朝之上。你看看前晋,王朝衰微,百姓嗷嗷待哺,哭嚎求助,那些士族在作甚?”
太子说道:“他们在饮酒作乐,吟诗作赋。”
贾平安点头,“后人只看到了兰亭序的高雅,却看不到之下的惨烈。书圣当时有多潇洒,多得意,下面的百姓就有多煎熬……这等高雅要来何益?”
“可他们得意了数百年。”
包东忍不住说道。
“士族于王朝而言便是一个怪胎,越辉煌,最后的反噬就越惨烈。”
那位落第考生杀的士族门阀人头滚滚,这便是反噬。
后世有人争论黄巢此举的利弊,有人说灭了世家,导致随后的华夏再无主心骨。当异族入侵时,华夏就显得格外的无力。
但世家门阀主宰的王朝是什么样的?
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王国,王朝的政令到不了他们控制的区域。
他们侵占田地,吞噬人口,堪称是最大的蛀虫。
他们占据着巨大的资源,骄奢淫逸,无恶不作。
他们垄断了教育权,为此不惜一切愚民手段。若非后来的放牛娃朱元璋一巴掌把这个垄断击破,华夏百姓依旧会一直愚昧下去。
所以朱元璋无论有多少过错,仅凭着驱除鞑虏和普及教育这两件事儿就足以让他光照千古,无人能及!
是他打破了上等人固守的教育垄断权,让阶级开始流通。
没有朱元璋……当国门被火炮轰开时,只需清剿了上层人物,这个老大国家将会沦为三哥第二。
侵略者将会看到的是一群愚昧的百姓,麻木的就和人偶似的。
正是打破了垄断教育权,才让这个老大国家多了脊梁。正是这些脊梁在这个老大国家轰然倒下时站了出来,用自己的呼喊和热血再度把这个民族从废墟中扶了起来。
念及此,黄巢灭了世家门阀的对错已经无需讨论了。
贾平安走进了酒肆,太子发现舅舅的气息变了。
变得凌厉。
“那边要开始了。”
一群恶少来回传递消息。
郑远东就在门外,回首说道:“今日那六成布商调集了巨量布匹……巨量,长安都吞不下的巨量。”
“我知晓。”
贾平安坐在那里。
太子坐在侧面,轻声道:“舅舅,咱们的可有他们的多?”
贾平安摇头,“那些上等人联手……你要知晓他们多年的积蓄有多惊人,朝中的库藏加起来都远远不及。”
大唐做到了藏富于民,只不过这些民都是上等人,下等人不算是民,只是工具人。
太子眼皮子跳了一下,“那该如何?”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让他叹息一声。
贾平安笑道:“小孩子叹什么气?”
太子默然。
“那边来了,五成五!”
郑远东黑着脸,“会出人命。”
这是疯了!
所有人都看着贾平安。
贾平安说道:“六成!”
郑远东摇头,刚进来的窦德玄嗝儿一声。
贾平安吩咐道:“把窦尚书扶进去,另外,老郑,让你雇佣的那些恶少游侠儿可到位了?”
郑远东点头。
贾平安说道:“让那些人去抢购布匹,大量抢购,能抢多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