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 卢家就从流月城里声势赫赫的一座大山, 变成了众人口中的一条疯狗。
是的,“卢疯狗”就是卢家的新名字。
要知道, “狗”这个字可不是别人给了卢家的,而是落月宗的“天骄”蔺长老亲口叫出来的, 如今这卢家又状若疯癫, 可不就成了“疯狗”么?
至于卢家怎么疯了?
光看那些在整个流月城里东奔西窜无头苍蝇似的模样, 大概也就知道了。
人们都以为卢家的人是在找那售卖“无垢丹”的黑瘦小子, 或者是想要收缴那带着恶臭的“异丹”, 在别人眼里正在风口浪尖的宋丸子却觉得事情并非如此。
自己可没那么难抓,沿着卖丹药的线拔出萝卜带出泥,自己这团烂泥一准儿逃不过。
既然卢家人在找的不是狠狠下了他们面子的自己, 那就一定有更关乎他们生死存亡的事情出现了,她这“异道丹师”才暂时被遗忘了。
猜到了这一条, 在把卢家闹得焦头烂额之后, 宋丸子不仅没有收敛,还把卖剩下的上万“无垢丹”分给了来找她的各个丹堂, 凡是想买的,她一律都给,价格也都是五十下品灵石一块。
来取货的丹堂管事捏着包着“无垢丹”的纸包笑着说:“荆姐道友, 你之前在城门口卖的可是一百下品灵石三块啊!”
“我之前还被卢家的人追杀呢!那些买我丹药的道友替我挡了不少人,我总得谢谢人家不是?你们拿我的丹药出去, 几百上千灵石都敢卖, 还在乎我这点儿小钱?”
那丹堂管事还想分辨几句什么“你之前卖的那么便宜, 我们现在可卖不上价了”之类的,看见叫荆姐的这女子随手又把两袋子臭豆腐给了别人,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这“无垢丹”是好东西,为了占点小便宜惹恼了这怪异的丹师,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卖着臭豆腐、牛肉丸、还有各种肉汤,宋丸子的心里也在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卢家在她的眼里不足为据,无论是哪里的修真界,说到底也是强者为王,卢家虽然有丹药能拉拢修士,她做出来的饭菜也不差什么,真正让她担心的,是站在卢家后面的落月宗。
高高在上的落月宗门一定已经知道了自己卖出去的那些东西,却到现在还无动于衷,到底是觉得无所谓呢,还是觉得……她这样的一个小东西,只要随随便便就可以掐死,根本不用在意呢?
正想着呢,抬起手里木头编的漏勺抖一抖,她又炸出了几百块臭豆腐,哦,在无争界,人们叫它“无垢丹”。
从丹堂找上门到现在,她已经足足卖了六七万块臭豆腐,足够让一万修士清除丹毒,也足以闹得这整个流月城天翻地覆他们还能坐视自己这个“蝼蚁”多久呢?
嗯……要是自己能安然活到拿回储物袋的话,就去长生久看看吧。
把制好的臭豆腐都炸完了,宋丸子清理干净都快被臭味浸透了的大黑锅,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又不能吃,真是干臭。
大黑锅里缓缓注入了清水,慢到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将一块牛腿肉去了筋,用快刀剁成肉燥子,下油锅大火快炒到变色,葱味儿的灵草取靠根的部分切成末儿,也一并倒进去,看着那葱软了肉香了,再加几勺面酱下去,小火炒到酱不粘锅也不沾铲子,也就成了一锅牛肉酱。
“可惜啊,这地儿我还没找到茱萸*,不然那滋味儿可就更厚了。”
牛肉酱等着放凉了装坛子,宋丸子先拿出一碗飞云谷蒸的白饭,浇了点肉酱上去,吃了两口……就两口,她的经脉里又开始进灵气了。
“照这么算,这么一碗饭我得吃到下个月。”
能做不能吃,宋大厨很心酸,余庆堂中人来人往,看着她苦兮兮地蹲在地上,还以为荆道友在想着什么新的丹方,所有修士都放缓了脚步,生怕扰了她。
李歇认为那位帮过自己的白衣修士,实在是个让人如沐春风之人。学识渊博,胸怀宽广,无论是修炼中的问题,还是一些道心道义上的解答,这位道友都信手拈来,还丝毫不以为傲。
短短半日,几段交谈,李歇的心里就充满了对他的崇敬。
身后的流月城早已被远远抛下,出身东陆穷苦之地的李歇心中曾对此地有多少憧憬,如今早就灰飞烟灭,只剩充溢胸腔的坚毅,和整箱他得用命去护着的灵丹。
“道友,我们求问长生,想要的是超脱,为什么却有人更愿投身罗网,还要将别人也拉入俗世泥淖呢?”
“听道友此言,怕是遇到了什么恶徒?”那人的声音如一口幽泉,在寂静的深林中叮咚作响。
“一族恶徒,恃丹行凶,不堪为人……”提起卢家,斯文如李歇,也说出口了他最凶恶的言辞。
说起丹药,那修士的脸色也肃然了起来:“丹药本是为造福天下修士所创,若是有人借丹药之力行悖道之事,人人得而诛之,道友,你说的那一族恶徒,是谁?”
想起卢家给临照城全城断丹的嘴脸,李歇冷笑了一下:
“自然是这流月城中的卢家。”
他双目带着煞气地看着船尾的方向,没有看见他身后那“新朋”的脸色一僵。
……
“聊了这么久,还不知道道友名姓。”
“华,在下姓华,叫华锦。”
……
掰着手指算着城中丹药的储备,站在飞舟渡口的锻体期体修刘集心里真怕自己又是空等了一日,李歇一去已经过了十天,这城中的体修和法修们已经自觉俭省了辟谷丹留给修士,又有出身宗门的修士往自家师门求援,可这一城几十万人,剩下的丹药再怎么节省,也不过再吃两天。
两日后……
这些天,每天都有人离开临照,修士、凡人,他们离开此地大多不是因为城中无丹药,而是想投奔别处,也让城中再省点丹药给别人。
无争界丹师皆有誓言,不能让凡人无辟谷丹可吃,可是卢家釜底抽薪,让那三名丹师都“自尽”了,也是下了决心要断了临照城凡人们的生路。
刘集在这城中呆了百多年,还从没见过木城主发那么大的火,卢家被她夷为平地,所有的丹药灵石搜出来供全城人使用,卢家那位很有些名士风范的三长老被她吊在城门上,日日受火炙之刑。
偏偏这个长老骨头极硬,连卢家的传讯用的玉笺和寒鸟都毁了,口中喊着宋丸子道友是异道邪修,临照城与邪修为伍,必遭天谴。
天谴没看到,只看到他被烤出了肉香味儿挂在那儿。
刘集还在心里骂着卢家人,就看见一架飞舟破云而来,看似很慢,其实极快,转眼就到了近前,落在了渡口上。
飞舟刚挺稳,穿着棉袍气色极好的李歇已经冲了下来。
“李歇!”
“刘大叔!”
看见李歇手中抱着的那个箱子,刘集的眼睛都红了,有了这些宋道友炼制的丹药,他们临照城的人一定还能再多撑几日!
“这些东西,木城主看见一定会开心的!”
刘集开开心心地想要从李歇的手里接过那箱子,却不想有一人抢先一步将木箱抢到了自己手里。
李歇呆呆地看着他这三日为伴的“挚友”夺过了全城人的命脉,看着他仰着下巴用极动听地说:
“让你们城主来见我!”
“华、华道友!你!?”
“李道友,我也是出于无奈,你放心,待我见到了……”
自称自己叫华锦的修士躲开刘集千钧之力的重击,手指一动,无数藤蔓拔地而起,捆住了那些向他攻来的修士,其中包括了李歇。
白色的花自蜿蜒的藤蔓上生出,开在了碧绿的叶间,那修士还对李歇笑着说:“李道友,你看,我带花而来,怎会是个坏人?”
你的所作所为又有哪里像是个好人?
李歇现在已经悔极了自己的轻信于人,恨不能和华锦同归于尽。
“莫气莫气。”华锦说话还跟哄孩子似的,手指一转,那些白色的小花又开成了黄色,“你看,我这花还能变色的!”
天空中一团赤色流火携着破空之势呼啸而来,转瞬间变成了一个黑袍红发的女子落在他们的近前,渡口的风,将那一头红发吹开,如同燎原的火焰。
木九薰出现的刹那,李歇看见那些藤蔓上的小花都变成了粉色。
她的脸上挂着冷笑,莹莹火苗悄然浮现,将那些捆人的藤蔓瞬间烧成了灰烬。
那些火苗聚在一起,又成了一条巨大的火蛇,直扑向了抱着木箱的华锦。
“木师姐!”华锦大叫了一声,双手捧着那木箱子,任由火蛇将他卷到了空中,还在嚷嚷着,“木师姐!给你的东西!”
李歇喊也道:“城主!宋道友做的东西在他手上!”
听见了宋道友几个字,沉着脸的木九薰才没有弹指就这人炸了。
华锦乖乖被火蛇带到了木九薰的面前,一双朗月似的眼睛里水光盈盈,嘴里还叫着:
“木师姐。”
木师姐?
对于木九薰来说,这可是个太过久远的称呼了。
长生久的人都知道木九薰不喜欢别人喊她木师姐,通脉境往下所有人都叫她是“九薰师姐”,因为这个称呼,会让她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事情。
“落月宗的人?”
“木师姐!我是华锦啊!”
华锦?
听着这个名字,木九薰挑了一下眉头。
抢过宋丸子做的那一箱东西拿在手里,黑袍女城主大步流星往城中走去,身后的火蛇还卷着那个看起来居然十分高兴的修士。
“师姐师姐!我一醒过来就跑来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我太高兴了!听说你转了体修,我就炼了几颗极品通脉丹,一点丹毒也没有!”
通脉丹能帮助通脉境体修的灵力在周身流转,乃是极少见的高阶体修丹药,这人用随意的语气说自己炼出了几颗极品,旁边的人都当他是傻了。
转念一想,要是不傻,又怎么会抢劫临照城主的东西呢?
跟在后面仰头看看那个叽叽喳喳的修士,李歇心目中让人如沐春风的那个形象片片碎开,就像那些藤蔓上的小花似的成了灰烬,又被风吹散了。
“城主。”李歇快跑几步,跟上了木九薰的步伐,小声禀告说:“这箱中装的不是宋道友炼的丹药,而是储物匣,宋道友耗尽家财购置了一大批辟谷丹,又炼制了各色能让修士修炼的丹药……”
“哦,闻起来香么?”
木九薰问出来的问题,让李歇愣了一下。
“……香。”
“那就好。”
李歇语塞,摸摸自己的肚子,默默退了两步。
到底是香还是臭,还是让城主大人自己去体验一下吧。
被火蛇绑在半空的华锦听见“丹药”二字,着急地说:
“师姐,你不是从来不吃丹药么?你是受伤了?要吃什么丹药跟我说啊,我把藏书楼的丹方都背过了!”
片刻之后,那人被扔在了木九薰从卢家打劫出的一堆杂物之中。
“你在这儿炼丹。”
“好,师姐,你想吃什么丹?”
木九薰转过身,看着那个自称叫华锦的人。
“此地曾有一个丹堂,名为卢家丹堂,这些年干了不少打压灵材价格,压榨修士心血的事情,体修们稍有反抗,就以停供丹药相胁。有一个过路修士心怀慈念,自己身有重伤还不眠不休为全城体修做了丹药,卢家人却对她喊打喊杀,不仅断了此城的丹药供给,为了绝一城凡人生路,还逼得自家丹师自尽。他们能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卢华锦卢大丹师在落月宗里煊赫无比。”
卢华锦那双眼睛亮了起来,又转瞬黯淡。
“师姐,你还记得我,我真高兴。卢家做的错事,我也知道了一些,错都在我,你随便罚我吧。”
木九薰没有再跟他说话,随手一挥,一条火链捆住了卢华锦的腰,让他不能轻易离开,然后,她便转身离去了。
黑色的长袍被晚风吹得猎猎作响,木九薰看着在城门口排队领“丸子”和辟谷丹的人,勾了一下嘴唇,又打了个哈欠。
“你们把灵材都送到那人所在之处,让他全部炼成丹药。”
“城主,就只有一个丹师也不够啊。”
落月宗最好的金丹期丹师,当然抵得上几十个上百个普通的丹师。
看看“不识货”的李歇,木九薰耷拉下眼皮说:
“尽量给他弄来些灵材,让他不眠不休地炼丹,过几日,把城门上那几条卢家烤肉放下来,让他们滚回流月城,弄更多的灵材回来。”
“他们、他们会带灵材回来么?”
“何止灵材,有小可怜在我手里,你跟他们要月亮他们都给你。”
小、小可怜?
看看不远处那个对着一个青色丹鼎炼丹,不沾丝毫人气的“华锦”,李歇心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看他了。
见临照城的丹药之危解了个差不多,木九薰又回城墙上睡觉去了。
留着卢华锦在丹炉前面,炼了一会儿丹药就看城门一眼,一眼又一眼。
五天的时间,宋丸子又赚够了五百中品灵石,就在她要去赎回自己储物袋的时候,王海生家的大门被人以灵力强行破开了。
看着门外走进来的几位落月宗修士,扮作荆姐模样的宋丸子有一种“对方终于来了”的感觉。
“荆姐道友?”穿着白色锦袍的男子长身玉立,如松如柏,“我是落月宗的戒律堂管事,云弘。”
宋丸子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说:“你们落月宗的人真奇怪,说名字之前都要先说自己是个管事儿的。”
“荆道友,我戒律堂可不只是管着落月宗的内务,还要匡扶丹道正统,铲除异道邪修。”
异道邪修四个字,云弘说的很清楚,宋丸子也听得很清楚。
于是女人敛了笑容,放轻声音说:“如今整座流月城都在为我做的东西疯狂,你就算抓了我,又能怎样呢?我给了多少修士清除体内丹毒的希望,亲手破掉这希望的,可是你们。”
闻言,云弘也笑了:
“荆道友,既然是异道邪修,你做的丹药自然是伤人的,明日就会有几个吃过你丹药的修士爆体而亡,死状惨烈,惊动了落月宗。落月宗内门丹堂查验你的丹药之后会昭告天下,你是在丹药里放了幻剂,让人误以为自己丹毒全消,实则吃下去的都是毒药。内堂丹师将炼制丹药,修士们服下之后不会被你的丹药毒死,可幻象消除,丹毒也就回来了。”
女修士歪着头瞪大了眼睛说:“道貌岸然这一套,你们玩儿得很溜啊。”
道貌岸然?云弘脸上的表情不动,口中说:“荆道友,卿本佳人,奈何……”
长叹一声,穿着暗红色麻裙的女修士终于惨然一笑,问道:“你们会杀了我么?”
“按照落月宗律例,锁住修为,囚于深牢,五十年后你若痛改前非,便可在幽涧度过余生。”
“谢谢你,让我明白了自己此刻的处境。”
“我的师弟王海生为了给你求情,此刻还在主殿外跪着,我把什么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为了叫你去让他安心,荆道友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当然明白,就是告诉王海生自己罪有应得,落月宗已经从轻发落,以后虽然见不到了,但是我其实过得还不错,至于到底过的怎么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宋丸子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包灵石说:
“我欠了人一笔钱,能求您去替我还上么?”
云弘挥了挥手,身后有人上来接了袋子,那人也是训练有素,看也不看,只问清楚了要送往何处,便去了。
深吸一口气,宋丸子垂着头,用布巾擦了擦手,起身,往外走去。
落月宗的人有备而来,身上带了束缚灵力的法器,让她此刻跟个凡人没什么区别。不过她那点修为,对上这几个筑基期的修士来说也跟没有一样。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又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这流月城真大,也真小啊。
云弘带着宋丸子走到了落月宗的九千云阶之下,停了脚步,给她一点时间,再四下看看,这样一个能翻云覆雨的年轻修士,怕是最后一次走在这月华之下了。
突然,一道蓝色的光华照耀了整座流月城。
“修士宋丸子,走食修之道,自异界而来,在这疏桐山上立道统之争,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落月宗丹修,你们可敢应么?”
回声阵阵,荡涤整座疏桐山。
木九薰说得大声喊,用五百中品灵石做阵眼,这留音阵的声势还真挺大啊。
宋丸子挠了挠脸,对着用惊怒目光看她的云弘笑了笑,说:
“那个,我叫宋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