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先将螣蛇头骨收进乾坤袋,然后打起火折,向前探去。
火光映亮了牢笼里的大妖。
苏厌遗憾道:“你快死了。”
她走不动了,想要个坐骑,本来这大妖出声的时候,她还想是现成的坐骑送上门了。
只可惜大妖下腹空洞,内丹已经被剖走,一张嘴,便大口大口地呕出黑血。
本来早该死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才强撑到了现在。
“是。”那大妖道,“没想到,临死前,能等到妖尊乌九殿下的女儿……我本是妖尊座下副手青鸾。”
“我听说过你。”苏厌道,“爹爹说你有一身漂亮的天青色羽毛,如果你在的话会给我做小帽子。”
然而现在是一根也没有了。
曾经振翅便遮天蔽日,一日千里,影子从长街上滑过都能让百姓夜不能寐的妖鸟青鸾,如今光秃秃的,丑陋不堪,双瞳是浑浊的黄色,蜷缩在生锈的巨大铁笼里。
她轻笑了一声,嘴角滑出黑色的血块:“三百年了,尊上还好吗?”
“还行。”苏厌随口道,问出她最关切的问题,“你见过清虚仙君,他是什么样子?”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你看了就会明白……用一柄没有剑鞘的剑,能斩断一切,剑意比风还快,当有人需要保护的时候,他就会出现。”青鸾低声道,“还有,他的手腕上有一根红绳。”
“红绳……就没有更明显的特点吗?”苏厌蹙眉道,“比如长了第三只眼睛什么的。”
青鸾回忆了很久:“他抓住我的那次,我好像看到,他眼尾有……”
洞穴外侧传来利刃穿空的尖啸,隐隐约约的闷响,脚步声混作一团,而后是林初的声音:“弟子参见水云苑主和梅花堂主。”
而后是他高了八度的嗓音:“……都死了?!洞外那些亲传弟子,我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不,也不能说好好的,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变异成半妖了。”
来人声音很低,又说了两句什么。
林初急促道:“其他长老呢?里面有个很厉害的、吃妖丹长大的妖女,不不不,她不是半妖,不不不,事情也不是她干的,我没有说她是坏人,我是说她危险,除了长老以外其他人恐怕……不,弟子绝对没有看低堂主的意思。”
他欲哭无泪道,“她可是杀了疯魔状态下的鸿昀长老啊!”
青鸾缓缓道:“破坏囚笼和墙壁上的血阵。”
苏厌偏头看她。
青鸾叹气道:“小殿下,我这个样子,害不了你。”
苏厌一想也是,从膝盖和小腿上取了一点快要干涸的血迹,在血阵上轻轻一抹。
瞬间,有什么无形的禁制被取消了,整个洞穴发出隆隆的震颤,无数妖族和半妖破开囚笼,蜂拥而出,嘶吼和尖叫冲天而起,扑向洞穴外的人,瞬间和他们激战成一团。
青鸾挥动翅膀,掀起巨大的风压,生生刮断了囚笼四周的寒铁栏杆。
苏厌没有躲避,那风从她两侧刮了过去,只是轻轻掀起她脸颊的碎发。
“能争取一些时间。”
青鸾吸了口气,喃喃道,“自由的空气,我已经很久没有闻到了。”
说完,她敛翅,狠狠一头撞在了地上。
苏厌:……这是嫌自己死的还不够快吗。
那一头撞得十分凶狠,泥土翻起,半个身子都硬生生扎进土里,空气中的血腥气瞬间浓郁了一倍。
过了须臾,青鸾浑身是血,两翅抵着地面,费力地把头从坑里拔了出来,嘴里衔着两枚莹白如玉的蛋。
她跌跌撞撞地将蛋轻轻放进苏厌的掌心,目光涣散又留恋地落在上面:“帮我……帮我照顾好,我的孩子,就快要破壳了……小殿下,求您。”
洞穴震颤得愈发厉害,大大小小的石块噼里啪啦地从洞顶掉落。
鸿昀长老竟还留了个手脚,这法阵运转的时候囚禁妖族,溃散的时候却另有一套法门,走上了毁尸灭迹的路。
苏厌不是很情愿:“你也知道我是要去杀清虚仙君的,没有时间做别的。”
“好……我明白了。”
青鸾艰难地支起身子,眼睛血红,须臾道,“那您……一定要找回尊上其他五具头颅。方才跟你交手的哑巴,他不是凌霄宗的人,他不会说话,我听不到他效忠于谁,但正是那个人,百年前告诉鸿昀长老制作半妖内丹的方法,也是那个人,派哑巴下了催化妖性的毒。”
原本,这些弟子修为不同,吃的半妖内丹的修为和数量也不同,就算要变异,也根本不可能在同一个夜晚相继变异。
除非,是有个人暗中操控了一切。
而鸿昀长老,只是个不甘被踩在脚下的替死鬼。
“不管是谁……尊上的骸骨不能,”青鸾呕血道,“不能流落在外,我死后,小殿下一定要杀了清虚仙君,解开封印,让尊上……重回人间。”
苏厌垂眸看着她。
青鸾是妖尊爹爹这么多年,提到过的深渊之外的唯一一个部下。
当初如果不是青鸾拼死相护,爹爹剩下三个头,也很难在清虚仙君剑下保全。如果不是为了断后,青鸾也不会被捉走,最后没能参加那场惊天动地的正邪大战,因此也没有被封进无间深渊,时时侍奉在爹爹身侧。
爹爹说的,也不只是要用她的羽毛做帽子。
爹爹说,他生而冷血,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可惜青鸾不在,如果她在,应该可以当一个很好的娘亲。
苏厌叹气,伸出手:“蛋给我。”
青鸾愣住,颤抖地将蛋放在她的手心。
而后垂首,用额头贴上她的手背,流下一滴血泪。
——这是妖族拜见君主的礼仪。
崩塌的洞穴里,青鸾挣扎着睁开眼,模糊的视野中,看着暴雨般落下的石块下,女孩撑起一柄坠着白铃的红伞,带着她的孩子远去。
……其实真想撑到孩子破壳的那一天。
*
一重一轻的脚步声在铺满白玉地砖的大殿里响起,大殿内空荡荡的,没有器具,只从高挑的店顶往下垂落无数纯白的巨幅帷幔,微风一吹,整个大殿便如海洋般波澜起伏。
穿过无数层薄薄的帷幔,隐约能看到高台之上坐着的人影,姿态慵懒,嗓音随性:“回来了?”
娃娃脸黑衣人一瘸一拐地走到最后一幅帷幔前,隔着薄纱向主子跪拜,然后抬起头,拼命比划起来。
苏厌以为自己的袖刀没有掷中他,实际上却伤到了他的腿筋,否则他也不好无功而返。
“没有把头骨带回来,被人看见了脸……还只带回来她的一根头发,”帷幔后伸出一只纤长柔软的手,将那根头发绕在指尖,笑道,“你可真是……让我怎么办才好。”
帷幔后的人嗓音轻佻带笑,但娃娃脸脸色大骇,颤抖地又打起很多手势,可主子根本就没有看他一眼。
“不过,至少把鸿昀那小废物处理掉了……扶山老儿一出关,发现凌霄宗变成了奇形怪种的窝,真想看看他当时的表情……可惜,等般若秘境之后,还有多少小怪物能活下来呢。”
他唇角上挑,突然愣了一下。
须臾,将那根头发抵在鼻尖轻嗅,而后,做了个让娃娃脸大惊失色的动作。
……他将那根头发吃了下去。
娃娃脸在帷幔前不停地比着手语,但主子却笑了,发出了他从未见过的,真心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是她来了,比我想得还要顺利,或许她才是我最大的宝贝。不,”他笑着舔了舔嘴唇,“她就是我最大的宝贝。”
他奇怪地瞥了一眼,好像才看到娃娃脸站在那儿,高兴得连罚他都忘了:“你跪着做什么,下去吧。”
娃娃脸喜不自胜,磕了个头就要走。
他又慢悠悠道:“不过,你和她交手,让她受伤了吗?”
娃娃脸比划道:“没有受伤,只掉了根头发。”
“可我不喜欢她受伤。”帷幔后的主子缓缓起身,掀开帘子,在娃娃脸惊恐的瞳孔中,露出温柔的笑容,“那我就砍了你一根手指吧。”
*
苏厌在洞穴彻底崩塌的最后一刻,迈出了洞外。
凌霄宗的堂主苑主还在和逃出洞穴的妖和半妖混战,鸟妖哗啦啦地振翅飞往天空,苏厌撑着红伞招鬼,穿过混乱的战场,从他们身边走过。
然后停下了脚步,奇怪地张望了一下。
似乎有人在看着她。
不仅是现在,刚才在洞里和青鸾交谈的时候,就好像有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她对别人的视线很敏感,因为在深渊里,有人看着你,多半意味着有人要杀你。
可她现在撑着招鬼,谁能看见她?鬼吗?
苏厌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谨慎地,撑着伞缓缓在洞外绕了一圈。
然后冷着小脸,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树后的白衣男人面前。
苏厌离得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檀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只有她能闻见的血味。
苏厌抬头,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睛,想判断他究竟有没有看见她。
甚至伸出手,几乎触到了他轻抿的薄唇,想看看他的反应。
可他的瞳孔里确实没有映出她的影子,只是好像漫不经心地盯着正在制服半妖的堂主。
但是,当苏厌离开以后,他的目光又随意地转向她在的方向。
几次三番。
苏厌彻底将伞沿掀开,露出身形来,不高兴道:“喂。”
风停渊平静地转眸,看着她,这次墨色眸子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脸,但却波澜不惊,丝毫没有意外的神色。
苏厌道:“我撑着伞,你也能看到我?”
风停渊道:“不能。”
苏厌道:“骗人!那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感觉。”
“感觉?”
“感觉你在那里。”
苏厌微微一怔,心底有丝若有若无的异样,又佯怒道:“你是不是故意跟着我?”
苏厌已经准备好了,如果男人说“不是”,她就要揭穿他这根本不是下山的路,他不管问谁都应该得出同样的结果。
风停渊道:“是。”
“你撒谎!”苏厌说出想好的话,然后愣住了,“是?……你承认你跟着我?你跟着我做什么?想杀我?”
风停渊道:“不是。”
一个人跟着另一个人,除了杀人,会因为什么?
总不能是因为喜欢。
苏厌纳闷地盯着他看,这就像是她好不容易忍着饿,放走了大鸡腿,结果大鸡腿颠颠儿地主动跟上来了。
跟上来做什么,想被吃吗?
男人低声道:“你的膝盖一直在流血,一路留下了印记,而且,骨头错位了,如果再不处理,这条腿会废掉。”
苏厌看着他的眼睛:“嗯,但那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风停渊没有回答,只是单膝跪下,伸手握住了她伤腿的脚踝,引着她的小腿搭在他的膝头,指尖触了一下她的膝窝。
手指冷得像冰,苏厌微微瑟缩了一下。
男人道:“我帮你调整一下骨头的位置,缠好,之后,无论如何,不要再用这条腿了。”
苏厌一条腿有些站不稳,一手搭在他的身上,男人乌黑的长发像水流一样从她的指缝里滑过,露出微微脊凸的后颈。
苏厌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谁知等了一会,见他还没有动作,不耐烦道:“我又没不让你弄,你倒是动手啊。”
“会有些疼。”
苏厌没见过人间叫苦怕疼的女孩子,这种生物在深渊根本就活不过三天。
她听着只觉得好笑:“疼能怎么样,又疼不死我。”
男人便动手了,他看起来慢吞吞的一个人,动起手来还真是雷厉风行,一手捏着她的膝盖骨的两侧,另一手斜着轻轻一劈。
“嘎嘣”一声响,手起骨落,受伤的骨头硬生生摩擦着相互交错,疼痛像电闪一样带着火花窜进天灵盖。
苏厌猝不及防咬到了自己的嘴唇,闷哼一声,身子一软,靠在他身上。
……还,真有些疼。
苏厌咽了口血,嘴硬道:“就这?”
男人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个什么东西。
苏厌瞪大了眼睛,下意识想吐他脸上。
但也只是一瞬间,那东西的甜味就弥漫开了,竟然压住了她嘴里的血腥气,一时间让人连疼都忘了。
是甜的。
比糖包子还甜。
深渊里没有甜的东西,仅有的蜜糖都是金色飞萤酿出来的,一辈子只能吃一次的那种。
苏厌将糖顶在腮帮子里,竟然有些不舍得吃了,餍足地眯着眼,心想有毒都认了,含含糊糊道:“从哪来的糖?”
男人从怀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白布带,将她的膝盖仔仔细细缠好,打结,动作干净利落,一丝不苟,然后才道:“山上。”
“你也会偷东西?”
“本来就是我的。”
苏厌趴在他肩头,感到十分欣赏,不错,偷东西就是要有这样的觉悟,偷到的就是自己的,没偷到的未来也会是自己的。
不知道什么,苏厌莫名觉得有些舍不得,就算他不当大鸡腿,当个坐骑,也是比别人都好吃的坐骑。
她一放松,就没个正型,像是没骨头似的,软趴趴地靠在男人身上,犹豫了一下:“我说,要不然你就……”
她想说,要不然你就跟着我。
然后,她看见男人手腕微微抬起,袖子滑落,露出腕骨上一条明艳的红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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