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北从公司辞职后,维持多年的稳定生物钟忽然乱了。
好像一只习惯飞奔的仓鼠,一旦拆了跑轮,顿感无所适从。
待在家里,补美剧、肝游戏、看电影……上班时无暇做的事,现在一口气安排上,还是填不满时间。以前觉着生活像是一整块绷紧了的塑料布,现在,这块塑料布破了个大洞,呼呼灌风。
发小打来电话时是晚上,袁北精神得很。
对面讶异:“哎?没睡?这不像你。”
“所以你打电话就为了看我是不是醒着。”
“……”
发小的原话是,江湖救急,要找袁北救命。
“暑期人太多了,卷死了快,原来那个导游中暑爬不起来了,临时找人根本没戏,后天二十人地接团,也不能开天窗啊。”
发小是做旅游的,北京旅游没有淡季,只有旺季和更旺季,一个人能掰成八瓣儿使,忙起来就连后台做导调和销售的都要冲上一线。袁北不是第一天看到他在朋友圈骂街了。
“我记得你考过导游证是吧?”
袁北正蹲着铲猫砂,屏息,没说话。
“反正你最近不上班,正好有空,帮我带一下,”发小发来几个excel,是旅行团的行程和人员信息,“一天,就后天一天,之后我找人顶上。”
“不去。不爱帮闲。”
猫砂盆干净了,两只猫抢着跳进去酝酿。袁北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这叫帮闲???火都撩我眉毛了!”发小那边语调高了几分,“我请不动你还是怎么?”
一段相持的沉默过后,袁北听见发小说:“那双鞋,你看上的那双科比11黑曼巴,送你。”
“送?”
“……送!”
袁北和发小都喜欢玩鞋。
男生的兴趣爱好如此幼稚且狭窄,从大学时AJ开始兴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不穿,只收藏,摆着看,看腻了倒手,偶尔也能赚点小差价。袁北家里有一整面鞋墙,当然,也有想买但加价都买不到的款。
袁北站在鞋墙前打量。
“行,一天。”
他得琢磨着腾个地儿给新鞋。
“……还有个事儿。”
“说。”
“还有三个游客没到呢,我这司机也有点排不开,把信息发你,你明晚去机场接一下。三个人航班时间差不多,一趟就回了。”
“?”
袁北想问你没完了是吧?这双鞋给的够值啊?
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他发语音消息:“我接你大爷。”
没有得到回应。
-
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汪露曦一觉醒来,睡落枕了。
她图便宜选了晚上的飞机,但出发时因为天气延误了两个多小时,落地时已经过了零点。
好在,首都机场从来都是热热闹闹的,不论昼夜。
歪着脖子从航站楼走出来,烘热夜风打在脸上,她深呼吸,然后莫名其妙嘿嘿笑了一串,特响亮,惹得身边路人皆是一怔,向她瞟过来。
真好啊,真好。
汪露曦按照妈妈的嘱托,检查了一下行李箱,锁得好好的呢,安全。又翻了翻双肩包——身份证在,钱包在,充电器在。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到达了目的地,一切都很顺利。
她在心里给自己竖大拇指,小汪小汪,牛哇!
唯一一个亟待解决的小麻烦,是要赶快联系旅行社。
她报的团是有接机服务的。飞机起飞前,她在群里艾特导游,告诉对方航班延误了,因此接机时间也要往后推,可是没有得到回复。
这会儿站在机场翻群消息。二十人的大团,众人七嘴八舌讨论行程,红点早就99+了,她的消息自然被顶了上去,可群内导游始终没动静,未发一言。
把她给忘了?
汪露曦戳开那头像,一个语音电话拨了过去。
那头秒接。
一道年轻男声,还挺好听的,态度热情,问她到了吗?在哪里?行李多不多?
“不好意思啊妹妹,现在暑期人多,我们接送机的司机都是一早定好的,你这突然延误了,我实在没法临时安排。不瞒你说,今晚还有俩人跟你时间差不多,比你早,刚接到,已经走了……要不这样,我把酒店发你,你打车,或者网约车,我报销,成不?”
哦。
汪露曦内心揣度片刻,觉得对方说得也合理。毕竟是她迟到。
挂了电话,打开网约车app。
可前方等待人数那里显示的数字,成了首都送给她的第一份惊吓。
汪露曦暗自惊叹,这不得排到天亮?她一边排着队,一边在群内发言,问那导游,是不是有机场大巴?
“我在8号门,要往哪里走?”
导游又消失了。
回答她的是其他旅友,还提醒她,现在这个时间,大巴线路应该不多了。
汪露曦只好放弃。
她看了一眼几乎未动的网约车等待人数,找地儿坐,又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
……
第一首歌还没播完前奏,忽然听见有人喊她。
“汪露曦。”
尾调不是上扬的,并非不确定的疑问语气,仿佛很笃定一般。
她只好又摘下耳机,回头,目光四走。
喊她名字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汪露曦愣愣站了起来,不由自主上下打量对方,随即又添加了一个定语——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好看的男人。
他穿着白色T恤,配宽大的米色工装短裤,偏日系,干净的一身,身形高高瘦瘦,而且白。
比她白多了。
航站楼里的灯光透过硕大玻璃投射在外,汪露曦也借着这灯看清男人面庞,眉眼是清淡的,鼻梁优越,有少年与成男之间的线条感。
她在心里给“好看”两个字又重重描上几笔。
……
“你谁啊?”汪露曦脱口而出。下一秒,又觉不礼貌,改了口,声音也纤细了些:“……你认识我?”
男人看了看她手边行李箱,唔了一声:“我是接你的导游。走吧。”伸手便探过来。
骗子!!!汪露曦脑袋里登时冒出三个大感叹号,把她刚萌生出的一点点花痴小心思击得粉碎。
她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行李箱往身前一拽,隔开两个人,态度警觉:“啊?我刚和我的导游通过电话了,不是你吧?”
声音不对,语气不对。
……哎不是,这人哪里钻出来的?
汪露曦迷茫了:“你是谁啊?”
男人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摸了摸鼻梁,眼神往一边飘了一下。
其实袁北是无语。
殊不知,这细小动作落在汪露曦眼里,成了他心虚的证据。小姑娘握行李箱杆的那只手肉眼可见紧了几分,直直盯着他,昂着头,不友善。
“算了……”袁北败下阵来,也懒得解释,“你给你的导游打电话吧,然后开免提。”
小姑娘没动,脸色很难看。
袁北更烦躁了。
他开始后悔。今晚明明已经接到另外两个人,顺利送到酒店去了,按理说,可以不必再跑第二趟,航班延误与他何干?
可他偏偏看了旅客信息,还没到位的是一个小姑娘,按身份证算,刚满十八没几天,这个年纪,这个季节,多半就是高考完来报团玩,毕业旅行的。
小姑娘。
一个人。
这大半夜。
他已经快到家楼下了,一脚油门,又拐了回来。
……
他是好心,奈何人家不领情。
眼前人个子小小,安全意识却是满分,眼睛死死跟着他,紧攥着行李箱,然后将信将疑打开了手机。
“……等下,我要先确认一下。”
汪露曦单手抵着手机,心跳很快。
四周车很多,人也很多,嘈杂环境让她稍稍镇定了些,就算是骗子,也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她掳走吧?更何况,这可是皇城根儿底下。
等待电话接通的片刻,她尝试措辞:“那个……你见过我吗?我的意思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只因实在好奇,这人来人往的,现在的骗子还有人脸识别系统?靠什么对上号的?
……袁北没说话。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就她刚刚背着双肩包,戴着耳机,坐在门口大理石墩子上晃腿的尊容,就差把“我是大学生”几个字写在脑袋上了。
网上热梗说,大学生有种清澈的愚蠢,袁北觉得愚蠢倒谈不上,但身上那股子精神抖擞的劲儿,确实挺有辨识度。
他也有过。谁没有过十八岁呢?
只是被社会毒打几年,很容易就磨没了。
袁北还有点想笑。只因汪露曦一直歪着脑袋,梗着脖子,抬头看他。
胆子小还敢乍翅子。
小姑娘有够嚣张。
……
“……没接。”汪露曦揉了揉落枕的那一块,她不放弃,再次将电话拨了过去,顺便对袁北说,“我不能跟你走,除非我的导游接电话,还有,你要把你的身份证,还有我的旅游合同都给我看过才行。”
袁北瞧她一眼,眼皮一敛一扬。
“……行,你打吧,我等着。”他抬手攥住她持手机的那只手腕,没用力气一拉,就将手机屏幕正过来,屏幕上,通话还未接通,小姑娘被他拽的一愣。
他没去看她表情:“五分钟,到凌晨一点,要是你联系不上,我也没办法。”
“没办法?然后呢?”
“然后你接着等车。”
“那你呢?”
“我回去歇了,到我睡觉点儿了。”袁北坐到了汪露曦刚刚坐过的理石圆墩子上。
“我叫袁北。北方的北。”他说。
原本今晚要早点睡,调一下生物钟,看这情况,又没戏了。
袁北转头看向汪露曦,谁知小姑娘也在悄悄看他,视线碰上,只一下,然后就装作若无其事,迅速挪开了,继续打电话。
还踮了两下脚,双肩包拉链上的挂饰晃了晃。
袁北也将目光收了回来。
……
2023年北京的夏天,高温频发,天气屡次逼近40度。新闻里都说,这是北京的最热一年。
好在他们身后便是机场的自动玻璃门,频繁的一开一阖间,大厅剧烈的冷气就会一股一股往外冒,给这糅杂稠厚的夜晚添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