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生啤酒罐里的烟堆了一根又一根, 胳膊抵在膝盖处,他们蹲在马路子聊了很久。
*
县市组织了为期一周的数学训练营,说是训练其实就是给学生开小灶, 地点在灵山, 一般都是选数学能力较强的尖子生去,老段重视徐西桐,把她给拨了过去。
陈松北成绩优异, 自然也在入选之内。两人是熟识, 便一起结伴去了训练营。
整整一周, 徐西桐都不在学校。
任东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精神头好的时候挑想听的课听,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
每次睡到肩颈麻痹,连肩胛骨都无法动弹,他慢慢抬头活动时额, 总会下意识地看向前面那个座位, 空空如也。
徐西桐不在,只有她桌子上的青蛙水杯睁着一双大眼睛在对着他笑。
任东看得心烦意乱, 随手拿起孔武桌上的陀螺玩, 漆黑的眼睛盯着一个, 思绪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孔武从外面上完厕所回来, 看见任东的动作一脸惊恐:“不是,你抽陀螺使那么劲干啥?铁的都被你抽变形了!”
任东回神,看了一眼说道:“给你买新的。”
“咋滴,魂被勾走了啊,要不我给你做做法?”孔武看着他一脸狐疑。
孔武拿矿泉水瓶往手上沾了几滴水, 洒向任东身上,碎碎念道:“出去, 傻子任东赶紧从我兄弟身体里出去。”
任东被洒了一脸的水,他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个盖帽:“欠抽是吧。”
他身上发生再简单不过的一个无厘头插曲,任东当下下意识想跟徐西桐分享这件事。
但又忍住了。
傍晚,任东打完了一场拳击比赛,又要去顾台球厅的事,只好在附近苍蝇馆子点了一份牛肉炒饭。
餐馆不大,摆了几张餐桌,里面坐着几位中年男人点了一瓶白酒,大声地操着本地方言在吹嘘着什么,说自己在做一个几千万的项目。
任东瞥了一眼,做几千万的项目四个男人就点了一盘花生米,这项目还挺大。
飘香四溢的牛肉炒饭端上来,色泽鲜亮,饭粒粒分明,任东低头尝了一口,意外的不错,他挑了一下眉,拿出手机打算发信息给徐西桐。
任东在对话框里敲字:【今天吃了牛肉炒饭,还挺好吃的,下次带你来。】
周围人声嘈杂,任东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小伍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喜欢一个人就是分享,想分享给对方自己发生的事。”
文字光标紧跟在后面,似乎等待着主人发出去,任东停下动作,拇指按了删除键,把“还挺好吃的,下次带你来”删除,再发送出去。
任东把手机搁桌上,一边吃饭一边时不时地瞥向手机,看它的屏幕有没亮起。
一直到他把整盘蛋炒饭吃饭,徐西桐也没回他信息。
任东像受了刺激般,又给徐西桐发了一条信息:
【我今天比赛赢了。】
还是没回。
任东想着徐西桐应该在忙着学习没看手机,又想到陈松北也在,眼神变得灰暗,脑海里又响起小伍难听的声音:最重要的,喜欢更是惦记,总是忍不住想知道对方在干什么,没什么心思做正事。
他发了一条信息给她,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
【你在干嘛?】
言外之意和陈松北在一起么。
五分钟后,任东手里握着的手机亮了起来,显示娜娜来的短信,他点开一看。
娜娜:【。】
娜娜:【说吧,突然这么热情,是不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任东看东西时一惯没有表情,但看到这行字的时候一下字乐了。
他和徐西桐,分不清哪个更迟钝一点。
*
另一边,徐西桐回完任东信息继续忙自己的事——做题。她来灵山好几天了,来了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井底扑腾的一只小鸟。来这边训练营的都是各县市重点中学中的天子骄子,是各类竞赛的常胜将军,解题思维活乏,他们看起来活泼好动,甚至把学习数学当作一种乐趣。
徐西桐自卑极了,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蠢笨。他们在训练营的日常就是上课,然后做老师出的试卷,跟在学校没什么区别,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难度非常大,她学起来比较吃力,不过幸好有陈松北,会在旁边点拨她。
徐西桐和陈松北坐在一起,他的试卷早已做完,在一旁耐心地陪着她。
徐西桐做题时太过专注,手肘横在桌上把涂改液撞到在地上,她俯下身去捡。
陈松北背靠在椅子上,手里正玩着粉色的悠悠球,他也俯下身去捡,两张课桌中间隔了一个走道。
两人同时俯下身伸手去捡那个兔子涂改液,两条胳膊意外地碰到了一起,肌肤相贴,带着不可思议的奇妙触感。
一种暧昧的氛围萦绕在空气中。
两人怔住。
徐西桐最先反应过来,不知怎么想起一分钟前任东发给她的短信,有些心虚,她率先滑开贴着的手臂,她把涂改液捡起握在手心,直起身坐在座位上开口:“抱歉。”
陈松北也回过神来,笑笑:“没事。”
徐西桐做完试卷后,两人顺道一起回宿舍。训练营背靠灵山,虽说是春天到了夜晚气温仍然很低,徐西桐穿着一件嫩绿色的卫衣,双手插在口袋里同陈松北走在一起。
他们路过一条桥,桥对面有一大片芦苇荡长在河里,徐西桐觉得这构造和七矿家属院的那条河很像,便想要过去散散心。
两人来到河边,高大的随风飘荡的绿色芦苇丛隐在他们身后,徐西桐捡了块石头打起了水漂,“哒”“哒”“哒”,石头轻点水花跳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下。
徐西桐想起什么问道:“对了,艺术生不是一般要去更大的地方进修吗?高二下半学期你怎么没走?”
陈松北愣了一下,徐西桐急忙解释:“我不是希望你走的意思……”
“没事,我明白,我一直有专门的老师带着我,所以不去进修还好,”陈松北双手插进裤兜,看着潺潺的河流思绪万千,“况且,马上高三我就要转走了,想要多留一会儿。”
“对哦,你高三要转回省城去。”徐西桐点头。
一时间两人无言,陈松北笑着问她:“你呢,娜娜,你想考哪个大学?”
这个问题一下子问倒了徐西桐,她蹲下来,盯着河流双手托着脸颊,苦笑道:“我不知道我能上哪个大学,大家都很厉害。”
应该是有哪所大学会要她,徐西桐的成绩只是擦本科线一点,老段说她既有潜力也有危险。
陈松北蹲在旁边,也学着徐西桐捡起了一块石头朝河边打起了水漂,他忽然开口:
“你记不记得我们训练营有个短发的女学霸,每次做卷子总是满分的那个。”
“记得。”徐西桐点头。
徐西桐还记得这个女生从第一天来到训练营就比较沉默寡言,一个劲地埋头做题,男生们私下都叫她男人婆,说会学习有个屁用,无聊透了。
徐西桐坐在后面听到这些男生的评价翻了个白眼。
“其实她初中很叛逆,成绩也很差,抽烟喝酒,还染乱七八糟的头发,经常跟社会上的人混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妈妈为了出门找她被车撞了去世了,她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她成了她们学校的第一名。”陈松北的语气认真。
“这么励志的吗?”徐西桐不由得佩服起这个女生来。
陈松北看着徐西桐的眼睛,笑着答:“嗯,我说这些是想说,永远不要低估自己的潜力,不要给自己设限,要相信自己。”
“嗯,你说得对,谢谢陈老师。”徐西桐豁然开朗,忽然一下子力量满满。
徐西桐站起来捡了一个石块,朝着静静流淌的河再次奋力一扔,这次水漂打得更长更远,两人相视一笑。
结束训练之后,老师们带着一帮学生坐大巴车,徐西桐坐在大巴车上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她有些晕车,尤其是大巴车座位密闭的皮革味和汽油味,弄得她不太舒服。
陈松北不知道从哪变出一包柠檬干,徐西桐含在嘴里感觉好多了。
途中,孔武打了个电话过来,徐西桐点了接听:“妹儿啊,大哥这这两天帮人代打游戏狠赚了一笔,为了庆祝我开启新副业,我今晚请大家吃烧烤,都来啊。”
徐西桐不由得跟着笑起来,说了声恭喜然后跟他聊了几句,挂完电话后她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陈松北:
“去不去吃烧烤?羽洁也会来。”
陈松北点点头:“好。”
徐西桐他们到达北觉的时候刚好是晚上,两人干脆背着背包一起去了烧烤摊。
地点在北觉有名的烧烤一条街,两边是老旧的建筑,生锈的绿防盗窗里充斥着老人说话的声音,底下人来人往,挨肩跌背,服装店蛋糕店五金店跟火柴盒一样拥挤地挨在一起,买皮鞋的店里直接放了个音响,有个女的嚎着嗓子说道:
“清仓大甩卖!不是跳楼价不卖!不是跳楼价不卖!”
再往前走100米拐角处,人还没到,大片的白色浓烟飘了过来,空气里都是烧烤味,红蓝帐篷依次扎在一起,肉串架在炭火架上撒上孜然散发着香气,地上放着水箱里的鲈鱼活蹦乱跳。
徐西桐老远便看着孔武坐在阿军烧烤摊冲她招手,她赶紧拉了陈松北走过去。
一张桌子坐的都是熟悉的脸庞,徐西桐一眼看到正对着的任东,一身黑坐在那里,红色篷布隐隐遮住了他深邃的眉眼,只看得见下半张脸的轮廓,银色耳扣搭在耳骨上,透着一股慵懒的痞感。
等两人一走近,徐西桐拉出塑料椅同大家热情打招呼,陈松北也跟着坐下。
她感觉空气有一刹的静止,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最终还是任东打破了这一尴尬,不过他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语气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
“你们来挺早啊,没让大家等着。”
“灵山离这太远了,我们下车直奔过来的。”徐西桐笑眯眯地解释道。
陈羽洁倒了两杯水,一杯水给了徐西桐,一杯水倒给了陈松北,他笑着说了声谢谢。
烧烤陆续端了上来,孔武是个逗比,又会活跃气氛说什么都惹得大家哈哈哈大笑,气氛很快融洽起来。
半晌,天空“轰”地一声,打起了闷雷,倏地倾盆大雨,雨点如同针脚一般落在地上,砸开白色的水花,街上的人立刻乱作一团,在雨帘里奔跑。徐西桐感觉一阵雨的湿气轰到了手臂上。
孔武大喝一声:“我们来玩个玩游戏吧。”
“各位可以问在场的人随意一个问题,然后写纸条放进这个盒子里,输的人抽纸条抽到对方,对方可以选择回答,对方不回答的话就得把这酒喝了!”孔武拿起桌上的纸巾盒。
“喝饮料吧,她们不太能喝酒。”任东慢悠悠起身去拿了两瓶豆奶放到女生面前。
孔武向老板借了两支笔递给他们,大家写好了直接丢进去,陈松北写完把笔递给徐西桐,她接过笔,佯装盯着空白的纸条在思考,视线偷偷瞥向坐在对面的任东身上。
他看起来没有半分犹豫写了纸条丢进纸巾箱里,忽地,任东的视线撞了过来,他背后是浓密错乱的雨帘,湿气蒸腾在漆黑的眼睛里,带着磁性力,想要把她整个人拽过去。
她的心一颤,匆匆写下纸条,丢进纸巾盒里。
他们玩的是国王游戏,很快,孔武首当其冲第一轮就输了,他朝掌心吐了口唾沫然后想要去拿纸条,被陈羽洁制止了:“你好恶心,你往掌心吐唾沫干嘛?”
“沾沾好运啊,我怕抽到自己的,尴尬得很。”孔武一脸无辜地说。
“你自己玩吧,我退出。”陈羽洁说道。
“我也退出。”任东看热闹不嫌事大。
徐西桐出声解围,扭头对孔武说:“我帮你抽吧。”
“还得是我老妹儿。”孔武一脸自豪地对其他人说。
在众人的注视下,徐西桐伸手随意抽出一张纸条,与此同时孔武去洗了个手火速跑回来。
徐西桐打开纸条的那一刻,想死的心都有了,她抽到了自己写的纸条,她问的是任东,上面写道: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有那么一刻,徐西桐很想把纸条塞回给孔武,让他问,可是这样又挺奇怪的。
纸条的一角快要被徐西桐捏碎,她鼓起勇气纸看向任东,一双清透的眼睛直视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平稳: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话音刚落,气氛诡异得安静下来,大雨如柱,黑昼被雨下得更为浓黑。任东愣了一秒,他没有回答,似在思考什么。
在任东空白沉默的这段缝隙里,徐西桐觉得时间无比漫长,她忐忑不已,像一只瘦弱的蚁兽被架上火上烤。在长长的等待中,她以为任东会说小屁孩管那么多,或者说没有。
但他回看徐西桐,眼睛坦荡又清白:
“有。”
徐西桐的心狠狠缩了一下,她明明坐在棚子里,却感觉外面的雨下到了自己身上,很冷,透不过来气。她下意识想要追问是谁,是谭仪薇吗?可是她有男朋友了啊。还是台球厅里哪位她不认识的哪位女生。
但孔武快速组织起了下一轮游戏,任东转过头去同孔武说话,她只看见他漫不经心的侧脸。
很快,陈羽洁输了,她抽到了一张纸条,挑眉说道:“不知道谁写的啊,问的陈松北,你喜欢谁的歌?”
“五月天。”陈松北快速回答。
下一轮再次轮到孔武,他抽到了问自己的一个问题:“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我的梦想是去深圳,”孔武笑了一下,适时举杯,“来,干一个,等我妈把我接去深圳以后发达了,我会提携你们这些乡巴佬的。”
“看看你自己吧,一身的倒勾贵人鸟,logo的线头都出来了,到底谁乡。”陈羽洁回击道。
孔武被气得高血压都上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开始斗起嘴来,在某一个瞬间,陈羽洁感觉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在看着自己,立刻闭上了嘴,而孔武还以为自己吵赢了陈羽洁,自顾自在那洋洋得意。
任东抽到纸条打开一看,拧了一下眉,他抬头问徐西桐:“纸条上写的,鲜花仪队那天,你最想送花的人是谁?”
“几个字?”一双漆黑的眼睛紧锁着她,似怕错过她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而影响自己的判断。
徐西桐从刚才的问题就没回过神来,她的勇气丧失了大半,含糊其辞地说:
“三个字。”
陈松北的眼睛动了一下。
孔武清了一下说道:“其实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孔小武,不过我嫌没做黑老大的气势,就让我奶奶带我去改了。”
这是真事。
“还是小武更好听,孔武听起来像菜市场杀鱼的。”陈羽洁说道。
“你——”
一众人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骤雨难歇,晚风疏狂,今晚这场游戏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命运般的巧合,抽到了自己写的问题然后问到了想问的那个人。
他们要散场的时候,雨势终于小了起来,转而变成淅沥的小雨。孔武站在摊前结账,一帮人在旁边等着。
任东站在徐西桐身旁,他高了她半截,一整个晚上,他们私下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知怎么的,气氛有些冷,徐西桐扯了扯任东的衣袖,男生低下脖颈,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并没有开口。
“一会儿怎么回去?”徐西桐问他,他们经常一起结伴回家,问这个问题再正常不过。
任东看了她一眼,抬手兜起黑色卫衣后面的帽子,松垮地套在脑袋上,他一副你明知故问的神气,冷笑一声:
“让三个字的人送你回去。”
说完任东一头扎进细细密密的雨帘里,他走得利落干脆,宽阔的背影下有绵长的雨沾在他身上,他一下子走到了拐角处挂着的霓虹牌天上人间KTV,徐西桐反应过来,她都没有反问他喜欢的人是谁,他发什么脾气,她冲着男生的背影喊了一句:
“任东,你个傻子。”
是你啊。
她想说的是这三个字。
一直想送花的人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