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透斜阳,窗明红影。
陆曈脚步一慢,抬眼看向身边人。
落日在他身后渐渐沉落,拖长的余晖把年轻人身影勾勒出更加柔和的影子,他那身乌金绣云纹锦衣在斜日下漾出一层浅金色,极是动人。
陆曈微微有些晃神。
她没想到随口的敷衍,裴云暎竟还记着。
在莽明乡也是,瞧见黄犬,他替她挡在身侧,殿前司的那只黑犬她先前也见过,是只漂亮矫捷的猎犬。
他真以为自己怕狗了?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裴云暎低头看来:“怎么?”
陆曈甩掉心头异样:“没什么。”
两人并肩走着,在斜阳的小路上拉出长长影子,仿佛要与金红色夕阳融为一体。
身侧传来裴云暎含笑的声音:“陆大夫帮我查出药方,我应该送你什么谢礼才好?”
陆曈道:“说了是交易,裴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是么?”他漫不经心开口:“那对金蛱蝶怎么说?”
陆曈一怔。
新年夜裴云暎送了她一对金蛱蝶,首饰贵重,且这里的礼不好收,于是陆曈趁着旬休见宝珠时,又将金蛱蝶委婉送回去了。
“送出去的东西怎么有收回来的道理。”裴云暎悠悠道:“陆大夫很失礼啊。”
把别人送的礼物还回去,的确不是有礼之家所为,哪怕是放在当年他们陆家,也要被爹娘教训的。
可谁让他没有分寸,送这样贵重的厚礼,抵得上仁心医馆坐馆多年。
陆曈抿唇:“我不喜欢蛱蝶。”
他问:“那你喜欢什么?”
陆曈忽而就有些不耐烦了。
不喜欢欠人人情,亦不喜欢被人欠,尤其是她与裴云暎这样的关系,复杂局势下,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她希望他们所有交往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交易,也将自己的意图表达得清清楚楚,偏偏这人总是如此。
难以把握好的距离,混混沌沌的分寸。
算来算去也算不清。
她索性看向对方,直言不讳地开口:“我喜欢裴大人的香袋方子,大人能给我么?”
裴云暎一愣。
他低头,目光落在陆曈脸上,神色有些异样。
陆曈坦然看着他。
那只香袋方子瞧上去很贵重,以至于上回在马车上时他都未曾松口。但陆曈仍是不解,她只是要香袋方子,而不是让他做个一模一样的香袋,纵然成香材料贵重,也无需他来出,何苦一副为难模样。
“裴大人知道,我现在在医官院,用不上银子,也用不上首饰。”陆曈道:“大人若执意想答谢我,不如把香袋方子送我,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这般不舍,陆曈就越是疑惑,越疑惑越想要。
求而不得,总是人之常情。
他盯着陆曈看了一会儿,半晌,移开目光,淡淡道:“这个不行。”
径自往前去了。
果然。
陆曈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陡然有了个猜测,或许是自己想错了,裴云暎看上去不是小气之人,平日出手又很大方,偏对这只香袋如此维护,莫非香药方子是出自某个对他很重要的人?
情义常比银钱珍贵。
想着这头,裴云暎已走到殿帅府院门口,再往前,回医官院的马车正停在街角等着。
裴云暎把医箱递给她,道:“路上小心。”
陆曈接过医箱,应了一声,就往对街的马车前走,才刚过街,就见前面不远处巷口的一家染坊门口,朱色屋梁下,站着个熟悉的人。
年轻男子穿着件香色圆领长衫,手里抱着个不知是食盒还是什么的东西,身形微腴,站在染坊前四处打量。
陆曈脚步豁然一顿。
是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爷,董麟。
染坊前,董麟也瞧见了陆曈,顿时面色一喜。
他是特意过来寻陆曈的。
自打当初董夫人派王妈妈在仁心医馆大闹一场、明面上撕破脸后,太府寺卿便不再与仁心医馆有往来。
董麟心中又气又急,气的是母亲不顾他反对,执意要破坏他与陆曈的关系,急的是这样一来,若是陆曈被人羞辱,一怒之下离开仁心医馆匆匆嫁人可怎么办——被羞辱名声的年轻女子,再过下去总是艰难。
但陆曈竟没有。
她非但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气急败坏,甚至在春试中拿了红榜第一,顺利进入翰林医官院,震惊整个盛京医行。
董麟又是羞愧,又是佩服。
羞愧的是这样难堪的境地是由他一手造成,然而他却没有什么好法子能帮到陆曈,甚至被母亲拘在府里。佩服的是即便无人相助、前路茫茫,陆曈仍能凭借自己走出自己的路。
等陆曈进了医官院后,董夫人也不再拘着他,只是陆曈不在仁心医馆,想从医官院见着她也难上许多。
董麟曾托人去给陆曈传话,希望陆曈能出来一聚,当面亲自解开过去误会,对她赔个不是。但每次都被陆曈婉言谢绝,只说在医官院做事,与他见面不方便。
今日也一样,他到了医官院,听医官院的人说陆曈给京营殿帅府的禁卫们施诊去了,便在殿帅府门口等着。
左等右等,等到暮色四合,总算是看到朝思暮想之人,董麟心中不免激动,踌躇着就要上前。却见那人却又突然地不动了。
陆曈停下脚步。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董麟。
这位董少爷的意图太过明显。
当初自己为了利用太府寺卿和董夫人的关系,放任董麟对自己表示好感。而如今董夫人本就气恨她挑拨她们母子二人关系,再纠缠下去,只会有害无利。
她已几次三番拒绝董麟的邀约,话里话外也委婉表示了拒绝,然而这位董少爷却格外执着。
拖泥带水并非好事,可要让他知难而退……
陆曈眸色动了动,往后慢慢退了两步,突然回转身,朝着殿帅府的方向快步回跑过去。
董麟一急,连忙跟了上去。
殿帅府门口的小院,裴云暎仍站着。
落日斜照,清风渐起。年轻人立在殿帅府门口那棵梧桐树下,不知在想什么。那点温热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转身,正打算往府里走,陡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裴云暎抬眼,就见陆曈朝他小跑着冲来。
她总是冷静的、平缓的、像条潺潺流动的暗河,平静水底掩着看不见的汹涌。
然而此刻却很是急促。
像那冰封的小溪也解了封存,流转的溪水在余晖中越发灿烂得夺目,雀跃着、生动地呼啸着跃入他的眼底,仿佛下一刻要撞进他的怀抱。
裴云暎怔然一瞬,那女子却已冲至跟前,就在即将到达他眼前时,忽地脚下一崴,像是踩着石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对方便顺势抓住他的手臂,结结实实扑进他怀中。
猝不及防下,他将对方抱了个满怀。
时间似乎在此静止。
金色的余晖更灿烂了。
庭前春花却黯淡下来。
天也暮,日也暮,云也暮,满地斜阳里,最后一丝落日也变得温存,脉脉流过院中相依的人。
怀中人抓着他袖子的手攥得很紧,如落水之人紧紧依靠浮木,姿态柔软却又古怪,他微怔之下,察觉到什么,视线掠过身后的院门。
离院门不远处,站着个穿香色长袍的男子,那位太府寺卿府上的小少爷抱着食盒呆呆立在原地,望向他二人的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倒在这孤寂黄昏里,显出几分落寞的可怜。
裴云暎眸光微动,低眉看去。
她仍低着头,像是蜷缩在他怀里,单薄瘦弱的身子令人想起那对蛱蝶的薄翼,似乎很轻易就能被扯碎。
孱弱得可怜。
他一手环着她的腰,那是方才她冲过来时下意识的袒护,而另一只手……
犹豫片刻,他伸出另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洁白,缓慢地、温柔地探向怀中人的后背。
是一个将对方拥入怀抱的姿势。
晚风凉淡,细细拂过院中芳草。
那只手最终还是没落下去。
只在身后虚虚环着,克制地留下一点不可企及的距离。
庭前春花的芬芳到了日暮竟觉出一点苦意,亲密的人影子落在地上,也是亲密。
陆曈盘算下时间,估计董麟该看的不该看到的都已看到,适才抬起头,一抬头,对上的就是一双黑幽幽的眼睛。
裴云暎生得很英俊。
风神秀彻,英断卓拔,虽看似亲切温煦,却总有一种天生的疏离感,让人不敢近前。
然而此刻,他只是垂眸看着她,漆黑眼眸里映出她的倒影。
落日只剩一点余晖,从后照过来时,倒影便似银塘的月倏然散去,化作璀璨星辰,又像是多了一些她看不懂的情绪,有更深的东西从他眼底浮上来,纠缠看不清楚。
她与他距离很近。
比上次马车摇晃时偶然的触碰更加亲密,冰冷的衣襟处,怀抱却像是带着暖意,而淡淡的兰麝香气若隐若现传来,像个诱人沉沦的禁忌,不觉生出几丝不该有的绮念。
陆曈恍惚一瞬。
他的目光轻飘飘瞥过她身后不远,而后扶着她站好,笑了一下,问:“怎么了?”
陆曈回过头,院门外,恍然掠过董麟匆匆逃开的背影。
她松了口气,又回头看向眼前人。
裴云暎站在她面前,神色很是无辜,既没有因她刚刚冲回来这般突兀举动而诧异,也没有多余问其他什么。
平平淡淡的,和她猜测的反应不大相同。
陆曈有些拿不定主意他究竟有没有瞧见董麟。
倘若瞧见,他就已知自己这故意之举,何故如此平静。但若没瞧见,以裴云暎的性子,早就揶揄几句“未婚夫”之类的调侃。
毕竟连她自己也觉得方才造作。
更何况这人又很是聪明。
不过目的既已达到,裴云暎不说,陆曈也断没有给自己找尴尬的道理。反正董家小少爷看上去是个爱哭的性子,既然董夫人本就以为她与裴云暎有些什么,将这误会再深一层,至少日后可以绝了董少爷的执念。
陆曈后退一步,把医箱带子重新扶回肩上,道:“没什么。”
想了想,又仰头补充:“不用金蛱蝶,这是谢礼。”
裴云暎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没说出来,只点了下头,笑道:“好。”
陆曈心下稍安,道:“我先走了。”
“我送你。”他打断她。
这回陆曈没再拒绝。
若董麟瞧见裴云暎与她举止亲密,只会将念头断得更加清楚,裴云暎此举正合她意。好在这回出门,或许是董少爷已太过伤心先行离开,一直到陆曈上了马车,也没看到董少爷的身影。
裴云暎站在巷口,一直等陆曈的马车驶远,唇边笑意渐渐淡去,又在巷口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往殿帅府的方向走。
他走得很慢,神色安静,像是在思考什么。远处落日最后一丝余晖已沉下,院中没了方才暖色的光,一瞬变得冷清起来。
待进了营府的小院,远远瞧见梧桐树下靠着个人,裴云暎一怔。
萧逐风立在树下,神色冷漠,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方才之事又看见了多少。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笑着上前。
萧逐风不说话,直等对方走近,几乎要错身而过时,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我想取一件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裴云暎:“……”
这是他不久前说过的话,当时萧逐风问他为何处处对陆曈偏袒维护,当时他这般回答。
“真好,”萧逐风瞥他一眼,语气难以言喻,“你又替她扫除了一个路上‘障碍’。”
“……”
“莫名其妙。”裴云暎哂道,又懒洋洋摆了摆手,“要晒月亮自己晒,我进去了。”走进营府中。
萧逐风站着没动。
天色全然暗下来,今夜却没有月亮,院子里有风吹过,梧桐树上,一片树叶飘飘荡荡地落下来,落在他手心。
叶子半青半黄,中间一块颜色却并不分明,混沌看不清楚,他低头看了片刻,手一松,叶子缓缓飘落,像只枯萎的蝴蝶沉入土地。
男子站直身,也跟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