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149章

肉骨樊笼 尾鱼 4062 2025-01-08 09:25:59

魇山之后, 梁婵对颜如玉的印象还挺好的。

毕竟人家千里迢迢前来“拔旗”,是为了救助她的父亲梁世龙,身为家属, 理当存感激之心。而且后来, 和徐定洋起冲突的时候, 颜如玉毫不犹豫地偏帮了她。

再然后, 竹楼坍塌,她为了帮颜如玉, 扎伤了廖扬, 一来一往的,算结下交情、成朋友了。

不过这事, 她没跟陈琮提过, 陈琮那么讨厌颜如玉, 她觉得还是不说为好、省得伤和气。反正, 交什么朋友, 是她自己的自由。

可你要说这俩的关系有多么好吧,倒也没有, 依然只是普通朋友。

原因在于,颜如玉并没有表现得待梁婵有什么不同, 梁婵偶尔给他发个消息,他散散漫漫很久才回复不说, 字里行间还都是敷衍。

还有,点进社交平台看, 关注了一堆浓妆艳抹衣着清凉的风骚女郎, 没事就给人点个赞, 看得梁婵眉头大皱, 觉得见微知著、窥豹一斑, 对这个人吧,还是保持距离为妙。

但这期间,发生过一件事,又让梁婵对颜如玉有所改观。

起因是有一天半夜,梁婵翻看小时候和父亲的合影,一时难受,发了条朋友圈。

没想到颜如玉也还没睡,顺手给她点了个赞,还发了条问候消息。

夜深人静,又是这么个低落心绪,梁婵很想跟人说说话,于是和颜如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几句之后,颜如玉发了条:“前几年,我爸也走了,挺理解你心情的。”

梁婵怔了一下,顿时好生内疚:她只顾着自己难受,絮絮叨叨,从来没想过别人。

这种相似的变故,让她蓦地觉得颜如玉亲近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爸是生病……还是?”

颜如玉回答:“车祸。”

那一晚,两人通了挺久的电话。

颜如玉说,他的父亲叫颜谅,是个小学美术老师,小的时候,他受父亲影响,特爱画画,一晚上可以画完一本美术本,还发誓要当个画家。

他曾经画过一本画集,叫《百岁回忆录》。

没错,他五六岁时,就开始畅想百岁的自己会度过怎样的一生。画集一共一百张,一岁一张,画的都是花团锦簇的大好事:比如二十二岁成为杰出的科学家,二十五岁携父母登月,二十六岁迎娶了某国公主,三十岁国家奖励他的杰出贡献,赠予他大别墅,还配了仆人……

颜谅对这本画集赞不绝口,说是修改修改,就能印刷出版了。

总之,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生活得特别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他九岁的时候,母亲生了重病,父亲为了治好母亲的病,变卖家产,甚至瞒着家人卖血筹钱,然而最终药石无医,母亲还是去世了。

父亲就此一蹶不振,几次想追随妻子而去,可为了儿子,还是努力振作。从此父子俩相依为命,虽然他失去了母亲,但父亲尽可能地弥补,可以说是给了他所有的爱。

他还以为,时间总会冲淡伤痛,没想到,他十八岁成人的那一年,父亲选择了在母亲的忌日自杀殉情。

据颜如玉描述,当时,颜谅开着车,带着妻子的骨灰盒,就在沿海的悬崖路上开了出去,车子半空就爆了,燃着熊熊烈火,好像一颗硕大的火球,直直坠进了海中。

梁婵听得呆住了,起初觉得这描述像是看过的什么电影场景,但她很快就沉浸在这种悲情和壮烈之中,喃喃说了句:“你父亲真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

……

那之后,颜如玉虽然还跟从前一样,对梁婵的消息爱搭不理、坚持给妖娆女郎点赞,但梁婵看他,多了层滤镜:父亲如此,儿子怎么着也不会是个轻浮和随意的人吧,没准一切都是表象呢。

可没想到,颜如玉突然死了。

而且和颜谅一样,还是交通意外,这是什么流淌在父子血脉间的诅咒吗?

梁婵懵了,在“人石会”,她最熟的朋友还是陈琮,所以慌里慌张、第一时间拨了过来。

陈琮回复梁婵:“我也不清楚,明□□牛头他们打听打听,他们负责对外联络,应该会去确认的。”

挂了电话之后,陈琮将讣告的那条朋友圈截了个图发给颜如玉,附带了句:“你搞什么鬼?”

几分钟之后,颜如玉回复了。

“陈兄,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出来聊聊吗?”

一模一样的回复,那头莫不是个机械的假人吧?

陈琮静默地坐了会,键入回复:“好啊,去哪聊?”

这一次,颜如玉没再回复了。

陈琮觉得,这货八成是在装神弄鬼,管他是不是在朋友圈发了讣告呢,发棺材都不关他的事。

他手机一推,睡觉了事。

***

第二天一早,陈琮被拍门声吵醒。

还不到开门营业的时间,赶飞机也还早,他睡眼惺忪地查看门口监控,发现是个快递员。

不知道是小宗又网购什么了,陈琮懒懒对着手机监控屏说了句“放门口吧”。

正准备倒头再睡,对方急了:“是陈琮先生吗?要求当面签收。”

当面签收?

可能是哪个合作方寄合同来了,陈琮打着呵欠起来开门,快递员把信封交给他,还郑重拍了张他接过去的照片,这才转身离去。

陈琮边进店边打开封口,人还迷糊着,没注意封口是朝下的,有张小卡滑落在地。

捡起来一看,是张房卡,背面印着酒店地址和电话,这地儿他熟,就在龙门石窟附近,是个景区内的高奢酒店,据说最高档的那几间,对着大窗就能看到石窟大佛。

谁会给他寄一张房卡呢?

陈琮纳闷,又朝信封内张望,果然,里头还有张字条。

——陈兄,就在这聊吧,记得一个人来,要保密。

陈琮无语,随手把字条揉了扔进废物篓。

真是服了颜如玉了,那么狗憎人嫌的玩意儿,还真以为别人想跟他见面吗?

……

陈琮如常赶赴机场,然而这一天大概不利行程,据说是因为昆明那头的天气原因,起飞时间一再延迟,到了最后,他买的延误险都够条件赔付了,何时起飞还是没个准信。

他穷极无聊,在候机厅刷手机,倏地心里咯噔一声。

马修远发了条消息过来。

“陈琮,你听说了吧,颜如玉出意外去世了,挺年轻的小伙子,太可惜了。我问了,说是醉驾,车子冲出悬崖坠了海,半空就爆了,跟个火球似的坠了海。过两天有个小型追悼会,你要参加吗?我记得你俩关系不错。”

陈琮的心砰砰急跳。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马修远回,键入又取消,取消又键入,末了背包一拎,出了候机厅。

***

陈琮自机场出来,招了辆出租车,直奔房卡上的那家酒店。

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酒店工作人员开着小行李车,在幽静的园林式造景中七拐八绕,将他送到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门口。

刷卡进门前,陈琮编辑好一条待发短信: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他指尖一点,就好通知相熟的朋友知道,他最后去了哪、见了谁。

……

屋里头很安静,但大厅里有微弱的烛亮。

陈琮走过入室廊道,拐进厅中,看到落地大窗的纱帘半开,从窗户往外看,隐约可见对面亮着夜灯的石窟大佛。

窗下有个小茶几,上头放了些水果茶点,还有点燃的香薰蜡烛。

茶几边上,有一张摇椅,椅背上搭了条毯子,可以想见,就在不久之前,还有人躺在这张摇椅上、惬意地夜观大佛。

是自己来晚了吗?陈琮环视室内,想查看一下住客留下的其它痕迹。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把笑呵呵的、苍老的声音:“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陈琮缓缓回头。

他看见了颜老头。

和上次类似,他穿丝缎铜钱纹的薄睡衣,年纪大是大,但精神很好、红光满面,看起来似乎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浓密,浓密得有些异样。

见陈琮盯着他的头发看,颜老头伸手把假发帽给拈起来、露出底下稀疏而又花白的头发:“假发。我可不想再植发咯,一根根地往皮里种、遭老罪了。”

说着,慢慢地走过来,步子有点发跛,姿态也有点好笑,他走到摇椅边躺下,拽过毯子盖上:“老年人了,畏寒,这个季节,你们这些不怕冻的年轻人都能穿短袖了,我不行,我得捂得严实点。”

陈琮看着他自说自话,没接茬,也没觉得震惊或者害怕,大概是经历了这么多事,多少历练出来了吧:颜老头既然能活很久很久,那轻易死不了,也不是很奇怪。

“颜如玉呢?他不是一直要跟我聊吗?”

颜老头说:“你没看到讣告吗?阿玉已经走啦,过两天还要开个追思会,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去看看。”

颜如玉真的已经死了?以车子爆成一个火球入海的方式?

陈琮觉得这事很滑稽,当然了,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更荒唐:一个死过的老鬼,躺在摇椅上摇啊摇的,摇得他忽然摆不正对生死之事的态度了。

生不值得欢欣,死好像也没必要哀恫。

他在客厅的大沙发上坐下,正对着摇椅上的颜老头,像定定观赏一张单薄的版画。

“那他什么时候再回来?你都回来了,他也在回程的车上了吧?”

“他吗?”颜老头惋惜地摇了摇头,“他不行,阿玉跟我,不是一类人。”

陈琮没听明白:“不是一类人?”

“阿玉把你们在魇山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我觉得,我跟你能聊得来,不是一类人这种事,你是能理解的。你是一类,老海是一类,我又是一类。还有其它的,你不知道而已。”

陈琮心念一动:“其它的?”

“是啊,人皮之下乾坤大,肉骨笼里禽兽多。你岁数小,活的日子短,不知道也正常。我就不一样啦,积年的老鬼,比你见得多……想吃什么喝什么,冰箱里有,自己拿。”

陈琮没心情吃喝:“你找我干什么?姜红烛只知道了你那么丁点秘密,落了个家破人亡。如今又找上我了是吗?”

颜老头微笑:“陈琮,你多心啦,我就是找你聊聊,顺便带两样东西给你。至于姜红烛的事,实不相瞒,我也是近两个月才知道的。哦,对了,你看这个。”

他拿起手机,调出照片,随手朝陈琮的方向扔过来:“往后滑,都是。”

陈琮抄手接住。

仔细看,是一个宝宝满月宴的系列照片,小家伙肉嘟嘟,估计呱呱坠地时斤两就不轻。

“这是老颜家最新添的丁,岁数最小的一个,你说巧不巧,加上他,老颜家在世的人,总数刚好七百。”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是老颜家的活祖宗。颜家最早,可以追溯到一个叫颜菜人的。菜人你听说过吗?明末的时候,天下大乱,老百姓活不下去,有人会被挂去市场售卖,用来炖汤炖肉包饺子吃。颜菜人,就是我从菜人市上救下来的。”

“那时候,他孤零零一个人,一张嘴。而今颜家足有七百号人之多,遍布各行各业。你说,我功劳不大吗?没我,哪会有现在颜家的七百号人、哪会有这个孩子呢?”

陈琮冷笑:“这么说,你来这世上,专为做好事来了?一张嘴全是功劳,没做过亏心事吗?”

颜老头泰然自若:“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

他的第一个血囊是颜菜人的父亲。

就是这个父亲,把大儿子颜菜人卖去了菜人市。共计换到了几百钱,给病重的妻子抓了药,给饿死的爹娘下了葬,还给家里剩下的两个饿得皮包骨头的娃吃了顿饱饭。

讽刺的是,饿久了的娃甚至接不住一顿饱饭的富贵,饭后,两个孩子都撑死了,刚喝下汤药的妻子急火攻心,一口血吐将出来,当场就咽了气。

菜人爹捶胸顿足,解下裤带就悬了梁。

快断气时,有人割断了裤带,对着摔懵了的菜人爹说:“反正你也要死,与其这么白死,不如靠死赚点什么,多少回个本。”

菜人爹签字画押,自愿去当血囊,开的条件是希望有人给死去的妻子和娃下葬,最好还能把卖去菜市的颜菜人救回来——卖去菜市的小孩,一般会被养一段时间,养得更白胖点,才好叫价。

有什么亏心的?自觉自愿的交易而已,菜人爹还赚了呢。

颜老头不觉得亏心,那之后,他收养了颜菜人,教他读书、认字,助他成才、立业,大限到时,他也没逼迫颜菜人,只是说“不愿意的话,也不强求”。

是对方心甘情愿的,那之后世世代代,也是老颜家的人甘心乐意的,不管怀揣什么目的,情也好、义也好、利也好,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他从未强迫过。

颜家人汇成了一池水,他就是水面上飘着的泥瓦,颜家人不让他分解溃烂、不让他下沉,他也乐得承这情——有付出有所得,这是他应得的、受得起。

他不觉得自己对不起姜红烛,他没有“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觉悟,别拿人的那套“仁义礼智信”来束缚他,那么多当人的都做不到,干嘛来苛求他一个不是人的呢。

阿玉这个孩子,他挺喜欢的,他甚至暗示过颜如玉:要是不想接受,趁某次出门在外时一走了之,颜家人未必找得到。

可谁知道,他的新头长好、可以睁眼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颜如玉,他守时守诺、奔赴自己终将成为血囊的命运。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他不觉得。

这些年,颜家的人张罗着要找颜如玉的父亲,说是“走之前至少跟亲人见个面,再混账也是爹嘛”,就是可惜,总找不着。

只颜老头知道,颜如玉十八岁那年,在母亲忌日的那天,用一根绳子,活活把亲生父亲勒死在母亲坟前。

是他害了颜如玉吗,不是,命运在颜如玉勒紧绳子的那一刻就来了,勒死父亲的那根绳子,也终将勒死他自己。

所以,亏心吗,不亏心,想不起来做过什么亏心事。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