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王医正。”
倪素垂首, 平静地回答。
殿中暖烘烘的,倪素一路浸着风雪而来,手脚都是僵冷的, 这种干燥的暖,反而烘得她一身筋骨更冷了些。
“可王医正怎么说, 是你写的方子?”
贵妃在帘内冷声质问。
倪素闻声,却没有惊疑,她甚至没有看王医正, 反而是抬起眼,望向帘内贵妃模糊的身影。
她立时低首, “回禀娘娘, 王医正深受娘娘信任, 而民女初来乍到, 并不好与王医正为难,近些日,我一直没有开方用药的机会。”
王医正听见这话, 那躬着的脊背一下挺直,他回过头来,“你这是何意?是在娘娘面前说我不肯给你机会了?我今日不是让你写方子了?难道你并未按照我说的去写, 你在方子里加了什么?”
王医正又俯身, 对帘内的娘娘道:“臣在太医局多年,不敢有丝毫谬误, 臣开的方子乃是温补之用,绝对没有乱用任何一味药, 娘娘不妨将方子拿出, 待臣看过,便就都清楚了!”
“方子在太医局。”
立在贵妃身侧的宫娥说道, “王医正,娘娘是信任你,才会一直让你为老主君诊病,怎么偏就今日,出了这样的岔子?”
王医正满额是汗,他心中更加疑惑,自己开的方子他自然是有数的,可偏偏今日出了这样的事……
他猛地看向倪素,“娘娘!此女根本不通针法,昨日她亲口对臣说,她之所以主动请缨,为老主君治病,是想求一条生路,但她根本连臣施针的……”
倪素冷静地盯着他。
他忽然收声,倪素方才开口:“王医正,怎么不继续说了?我看不出你什么?”
“娘娘,此女就是一个招摇撞骗的药婆!她药理不精,针法也一窍不通,昨日被臣发现,她便苦苦哀求臣不要告发她!”
王医正痛心疾首,“请娘娘恕罪,臣一时心软,怜她是个孤女,想不到她竟恩将仇报,依臣之见,她定是想借此陷害臣,如此一来,她得了娘娘信任,娘娘便只令她一人为老主君诊病,可是娘娘,您莫忘了!您的亲弟弟是因她而死!她存的什么心,昭然若揭!”
他越想,便是这个女子在给他下套。
什么赠他金针刺穴的医典,她满口谎言!
“倪素,你不自辩么?”
贵妃却出奇地冷静。
倪素闻声颔首,“回禀娘娘,民女若有此心,也绝无此机会,民女的一举一动,都在府内家仆与王医正的眼皮子底下,即便民女真挤走了王医正,若民女无傍身的真本事,也逃不过娘娘的法眼。”
“方子是民女代王医正写的,若他开的方子有谬误之处,民女也不会什么也不说,”话至此处,倪素顿了一下,“民女以为王医正所开的方子并无不妥,却不知,王医正为何诬陷我?”
王医正显然没料到她竟会说他开的方子无误,他着实愣了一下,“你……”
“难道,是因为我发现您为老主君施针并不尽心?”
王医正瞳孔一缩,“一派胡言!”
“您紧张什么?”
倪素站直身体,步步紧逼,“王医正用针一向不许我近前观看,说的是不许我学您的医术,实则是为什么?您心里,清楚得很。”
“笑话!我堂堂医正,难道不比你一个女子?”
“既是如此,王医正敢不敢与娘娘说,您今日落在老主君身上的每一针,都在什么穴位?”
倪素盯住他,又走近一步。
“若王医正忘了,不若我替您复述如何?我们大可以请秦老医官来,让他评判您落下的每一针,究竟是否应是一个医正的水准?”
“你……”
王医正此时才猛然惊觉,此女根本就是装的!她并非不通针法!
他心神大乱,后退几步,正欲为自己辩解,却听帘内的娘娘忽然摔了茶盏:“好啊……王医正,你竟敢谋害我父!我要奏请官家,治你的死罪!”
“娘娘!”
王医正一见娘娘竟这般轻易地便相信了倪素的话,又听“死罪”二字,他双膝一软,跪下去,“娘娘!臣不敢啊娘娘!”
“来人!”
宫娥大喊。
外头进来好几个宦官,他们一块儿将王医正制住,那近侍宫娥掀帘出来:“王医正,娘娘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臣冤枉啊……”
王医正颤声。
宫娥冷着脸,抬了抬手。
几个宦官要将王医正拖出门去,王医正此时才彻底崩溃,他浑身抖如筛糠,“娘娘!娘娘,臣并无谋害老主君之心,臣只是,臣只是未曾尽心医治!”
“拖回来。”
贵妃在帘后被宫娥扶着起身,帘子掀开,她一张面容沉冷。
宦官们又将王医正拖拽回来,王医正狼狈得很,头上的官帽也掉了。
“王医正,你今日若将话都说清楚,我尚能饶你一命,若你说不清楚,可就莫要怪我了……”
贵妃盯住他。
“是是……”事到如今,王医正不得不全盘托出,“臣再不敢欺瞒娘娘!”
“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国公府的人……”
王医正伏趴在地上,“娘娘!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今年太医局的俸禄发的少,臣便想着家中无论如何要将这个年关过了,臣想着这也不算是害人,所以就……”
他为吴岱诊病之时,贵妃还没有复宠,更无身孕。
后头就是想脱身,也没有办法。
把柄都让国公府的人攥住了。
“你亲眼见着国公府的谁了?”
贵妃咬紧齿关。
“没有……只是仆从带着信儿来的。”王医正再不敢有丝毫保留。
既只是仆从,鲁国公又怎会留着做个罪证,贵妃如今就是想要在官家面前说上几句话都不能够。
贵妃闭了闭眼,胸口起伏,令宦官们将人拖出去。
殿中寂寂,宫娥服侍贵妃饮了几口安神茶,帘子被牙勾挽起,贵妃顺了顺气,方才抬起眼睛看向站立在不远处的女子。
半晌,她道:“倪素,你做得很好。”
方子其实根本没有出任何问题,方才种种,不过是贵妃与倪素演的一场戏。
倪素在确定王医正针法有误后,便在手书上将王医正用的每一针都记录下来,并找机会将其偷偷交给了吴府的内知。
贵妃故意做出相信倪素的模样,便是想以死罪来试探王医正。
“民女说过,想在娘娘这里求一条生路。”
倪素垂首,恭顺平和。
“你放心。”
贵妃盯着她,“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自然不会再为难于你。”
“多谢娘娘,民女愿倾尽全力,为老主君医治癫病。”倪素俯身作揖。
“好,你先去吧。”
贵妃微抬下颌。
天色还不见黑,宫门亦未上锁,看倪素被宦官领着出去,贵妃在殿中脸色骤然阴沉许多。
今日有问题的却不是什么药方子,而是药材。
其中的一味野参,是被人做了手脚的,幸而她谨慎,不但在府中备了试药的人,取用药材之前,也都要人先查验。
自贵妃复宠,后又怀上身孕,不少人上赶着巴结吴府,知道吴岱病着,各方送来了不少进补的东西。
这些,吴府的礼单上都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今日用的参,在礼单上也是找得见的,虽送礼的人不是国公府的,可那人家中的儿子,却是因为潘有芳那个三司使才有的新职事。
“娘娘,奴婢不明白,国公府为何要这样做?”近身服侍贵妃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出声。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
贵妃冷笑,“他不害我父亲的性命,是想稳住我,不想我父亲的癫病被治好,则是怕父亲清醒过来,便拿捏不住我。”
吴岱是浸淫官场多年的人,若他还算清醒,必定会借着自己的女儿翻身起势,到时,局面就不是他鲁国公可以掌控得了的。
何况,从前一直与吴岱绑在一条绳上的那个潘有芳,如今也与鲁国公沆瀣一气,贵妃从前不是没有与父亲通过信,她也知道,在父亲看来,这个潘有芳就是一条随时会攀咬他的毒蛇!
父亲与潘有芳之间到底有多深的嫌隙,贵妃不清楚,但她晓得,无论是鲁国公,还是潘有芳,不过都是将她当做一个傀儡。
爻县还有现成的太祖血脉。
若她肚子不争气,便会随时被这二人一脚踢开。
说不定,他们根本就是利用她来与嘉王斗,爻县的人才是他们的真正打算。
倪素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天色渐渐发暗,她手中也没有提灯,就牵着身边的人,领着他往前走。
“阿喜,饿吗?”
徐鹤雪看不见,顺从地跟着她的步履。
“嗯,我想在外头吃一碗面,也不知道青穹吃过了没有,我给他带一些烤饼回去吧。”倪素笑着说。
徐鹤雪“嗯”了一声。
这会儿不下雪了,街边积雪没化,倪素不注意踩到了砖石碎裂的地方,水洼弄湿了她的鞋履,她没吭声,拉着徐鹤雪在街边的毡棚里坐下。
“娘娘会松口么?”
倪素一边吃面,一边轻声问。
“王医正所为已经败露,她与鲁国公、潘有芳两方既各有算计,就不可能坦诚以待,她如今唯一可以立身的,就是她腹中的孩儿,一旦是个女儿,她就是一颗弃子,孟相公与周副使故意让她知道了爻县的事,她现今一定坐立难安。”
“她既已明白自己的处境,自然不甘心做鲁国公随时可丢弃的棋子,至少永庚若在,爻县那位就没有机会上京。”
贵妃一定想给自己,给父亲吴岱留一条后路,一旦她生的是女儿,这条最近的后路,便是嘉王。
所以她不能对嘉王赶尽杀绝。
“那就好。”
倪素捏紧筷子,说。
徐鹤雪事先找到礼单,从中挑出那个看似不起眼,细究之下身份却又十分敏感的人,并在王医正开了药方子后,趁着吴府的家仆在库房取用药材时,故意调换野参,并在其中多添一味三七粉。
虽不致死,却可以加重吴岱的病情。
吴府的人查验药材,就会发现其中的端倪。
加之如今王医正的事一败露,贵妃心中,一定更加忌惮鲁国公。
倪素买好烤饼,与徐鹤雪回家去却发现青穹已经睡下了,他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倪素塞给他热乎乎的烤饼,他清醒了点:“谢谢倪姑娘。”
倪素去沐浴驱寒,青穹便在檐廊底下吃烤饼,他弄了热热的荻花露水茶给徐鹤雪,却见他在翻看着什么书册,便凑过去:“徐将军,这是什么啊?”
“食谱。”
徐鹤雪简短地答。
“您还写食谱啊?”青穹看他后面的书页都是空白的,上面的字他虽认不全,却也能读懂一些,而且这书册上的字才不是书局里刊刻的那种,一看就是徐鹤雪自己写的。
“寻常食谱的食材调味的用量她总把握不好,所以进厨房总是手忙脚乱,我想按她的习惯和喜好,为她重新编纂一本。”
徐鹤雪想了想,对青穹说,“我不方便一个人出去,你白日里若有空,可否去寻一个会做雀县菜的厨子?请他将自己擅长的菜都写下来,我可以给酬金。”
“您哪里有钱啊?”
徐鹤雪面容清冷,眼底浸了一分极浅的笑意,“我找阿喜要。”
“您是要等写成再跟她说么?”青穹捧着脸。
“是。”
徐鹤雪将书页合上,“我不在,她不会想要别人再做给她吃。”
阿舟的事一出,倪素就什么都想自己学。
青穹原本轻松的神情一滞,手上捏着烤饼,却有些吃不下去。
“这个食谱您打算叫什么名字啊?”
隔了会儿,他问。
徐鹤雪垂眼,蓝色的封皮干干净净,“叫《阿喜食单》。”
青穹明明心里有点不好受,却笑了一下,“这个好。”
夜里满室明烛,倪素坐在床沿,由徐鹤雪为她擦拭湿润的头发,她回过头,盯着他看。
“怎么了?”
徐鹤雪低声询问。
“你能和我讲一讲,嘉王殿下是怎样一个人么?”
她说。
“永庚……”
徐鹤雪谈及旧友,语气里有一分轻松,“他性情敦厚,与人为善,我与他少时出游,他瞧见路上逃难的百姓,一边哭一边就将自己带的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给出去了。”
“以至于我们两个到雀县时身无分文,”
徐鹤雪拂开她耳边的浅发,“我们去大钟寺,其实也是为了寺中的斋饭。”
后来,还是公主嫂嫂的人找来,才将他们两个落魄的少年接回去。
听他这样说,倪素也忍不住笑起来。
“我忽然明白,你为何会与嘉王殿下那样要好了。”她说。
“只是宫里的遭遇让他一直活在惊惧里,那些宗室子欺负他,他也闷声不吭,我已经记不清自己帮他打过几回架,”
徐鹤雪将湿润的帕子放到一旁,“他从来不好斗,非得我逼他,他才会鼓起勇气打回去。”
那段时日,徐鹤雪经常被公主嫂嫂训诫。
两个人躺下,倪素又要往他怀里钻,却被他用厚实的棉被裹起来。
“阿喜,我想要一些钱。”
“这回又要买什么?”
“不是,是青穹要。”
倪素“咦”了一声,“那青穹要买什么啊?”
“不知道。”
他抿了一下唇。
“哦……那我明天问问他要多少。”倪素点了点头。
夜越深,雪又重。
重明殿里没有炭盆,嘉王连日没有穿鞋袜,脚上受着伤,又有生冻疮的势头,他蜷缩在内殿那道门边,他听见里面的王妃时不时地在咳,咳得嗓子都哑了。
她睡也睡得不够安稳。
嘉王嘴唇干裂,呆呆地望着棂窗缝隙透来的月亮华光。
近来越是夜深人静,他便越是会想起他与老师时隔多年之后,唯一一次的谈话。
那时,就是在这殿中。
老师说,他终于敢祭奠那个人。
然后,他就在刑台之上,为他最好的学生鸣不平。
那么他呢?
他要到何时,才敢祭奠那个人?
嘉王指节收紧,惊觉自己捏碎了掌中的东西,又匆忙舒展手掌,随后,他久久地盯着散碎的药丸。
朝堂里越是风起云涌,官家就越是不会轻易动他的性命。
嘉王猛地将丸药塞入嘴里。
他站起身,脚底的伤处因为他的行走而又裂开,浸出血迹,他一瘸一拐,目之所及,杯盏,花瓶,全部被他砸碎在地。
“来人……”
他毫不在意地踩着碎瓷片,齿间浸出血,“来人!”
他大喊着。
外面的宦官被这一阵响动吓跑了瞌睡,他们面面相觑,随即匆忙打开殿门,檐下的灯火照进去,他们抬起头,只见那位嘉王殿下踉跄着站不住,顷刻之间,嘴里竟吐出血来。
“殿下!”
宦官大惊失色。
重明殿一片慌乱,嘉王殿下中毒的消息一经传出,在太医局值房里的医正立刻赶了过来。
嘉王被宦官们按在榻上,他挣扎不得,胸膛剧烈起伏,一张嘴,就是血,“让人,给本王的王妃诊病,否则,否则……”
他嘴里含混血沫,一字一顿,“否则本王,绝不用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