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 C市格外温暖, 霍旭去贝家拜访。
开门的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霍旭低头, 小男孩眼睛圆圆的, 五官比起其他孩子秀气一些,眸中却极有灵气。
小男孩和贝瑶长得有三分像,霍旭看了贝军两眼, 想起那个动人的少女,忍不住想伸手摸摸他的头。
贝军牢记妈妈教过的不要和陌生人接触,躲开了霍旭的手。
霍旭倒还不至于和孩子计较, 没生气。
赵芝兰手在围裙上擦了擦,从厨房走出来问:“谁呀?”
一见到霍旭, 赵芝兰脸色不太好, 到底来着是客。上次他虽然帮了“倒忙”,赵芝兰也不好赶他出去:“坐吧, 家里有些乱, 别介意。”
霍旭在赵芝兰出来之前, 就把贝瑶家大致打量了一遍。
很旧的房子了,住了将近二十年,客厅屋顶有一处还漏水,在白色的墙面上留下斑驳的痕迹。
家具都是淘来的便宜货, 整套房子还没有他家一套沙发值钱。
霍旭先前在资料里就看到过贝家很穷, 然而直面到底还是不一样的。他心里有了计较, 礼貌地给赵芝兰打了招呼:“阿姨, 叔叔。”
赵芝兰知道这是个有钱人,她虽然不至于拘束,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给霍旭倒了杯水。
贝立材也在,但是他不擅交际,点点头就去角落坐着了。
霍旭说:“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是我办得不好。赵阿姨,你可能也看出来了,我很喜欢贝瑶。”
赵芝兰脸色不太好:“年轻人的事情,我们这辈不好管。你们现在不是自由恋爱吗?”言外之意就是,你要是真喜欢那就追瑶瑶,来我们这里做什么?
霍旭说:“我一直在追求她,可是贝瑶没有接受我。我前段时间才得知,她有个男朋友。”
赵芝兰瞪大眼睛。
霍旭心想,她爸妈果然不知道。
霍旭接着说:“她男朋友叫裴川,小时候小腿被绑匪斩断,我没有瞧不起残疾人的意思。可是他最近才从监狱里出来,我真心喜欢你女儿,怕她受到伤害。毕竟……犯过罪的人……”
话说到这里,霍旭就不用多说了。
赵芝兰听到“裴川”这个名字的时候,就已经面沉如水。
霍旭说:“我家在B市小有地位,贝瑶要是能做我妻子,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一直在角落坐着的贝立材皱眉开口:“霍先生,这些都是别人的家务事,我妻子说得没错,瑶瑶喜欢谁是她的自由。”
其实贝立材和赵芝兰心里也气啊,他们不满意裴川,可是这并不意味着立马就能接受霍旭。裴川的事情可以以后清算,霍旭有什么资格管?
霍旭皱眉。
他从小到大天之骄子当惯了,骤然被一家人排斥,有些恼怒。他已经耐心地在和她还有她的家人商议了,可是他们竟然毫不领情。
他要是能追到贝瑶,他会来这里吗!
霍旭面上绅士礼貌的笑也维持不住了:“或许你们误会了什么,我今天来,不是在和你们商量。我想娶贝瑶,她和一个残废在一起,才是耽误了一辈子。二位不妨了解一下霍家,既然谈不拢,我就直接说了。五月份不错,二位来参加我和贝瑶的订婚就好。”
赵芝兰哪里见过这种人!他们这种小井市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威胁。
赵芝兰不能忍:“你给我滚!你们家有钱有势又能怎么样,我就不信你还能只手遮天了。”
霍旭冷笑:“那就试试。”
~
裴川把昔日旧公寓买回来了,此时在喝茶。
郑航得知他出狱,也来见过一面。但是郑航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公司了,只有金子阳还挺有空,担心裴川对上霍旭有危险,时不时过来当新闻播报员。
“川哥川哥!赵姨他们被公司开除了!”
贝家没钱了,霍旭施压,首先就是断了一家人的经济来源。
金子阳说:“不帮啊?”
裴川说:“嗯。”
裴川手指摩挲着茶杯,他知道自己卑鄙。可是这时候不能去,得再等等,还不够。
赵芝兰和贝立材双双被裁员,才知道有权有势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家确实可以只手遮天,待了二十年的公司,转眼就可以毫不顾情面地将他们开除。
贝军和贝瑶都在上学,赵芝兰看着空空如也的存折,心里焦躁,第一次这么恨一个人。
然而没钱,并不能让她妥协。
女儿才是无价的宝贝,谁没过过穷日子,大不了慢慢找工作。
可是找了好几天没有一家愿意要她,赵芝兰最后咬牙问缺不缺清洁工,第一天人家答应了,第二天就被辞退了。
赵芝兰跑了一天,晚上累得不行,贝立材也累。
他们家电话响了,那头霍旭不紧不慢:“阿姨,想通了吗?你们那边有彩礼习俗,我都会好好准备的。”
赵芝兰气得,立马就想挂电话。
霍旭冷道:“看来你还是没想通!我看你儿子还挺可爱的,不如我问问,他愿不愿意认我这个姐夫?”
赵芝兰手都在抖:“你要做什么!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回挂电话的人轮到霍旭了。
赵芝兰从小教女儿,做人要有骨气,抬头做人,骨头不能弯。可她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很残酷,因为那通电话,因为最近被霍旭逼到绝境,她害怕到不让贝军去上小学了,一家人不出门,就呆在房子里。
钱没了,孩子也可能出事。
赵芝兰头脑里坚韧那根弦,终于断了。
裴川就是这时候去旧小区的。
夜晚的风很凉,这个小区也曾经是他长大的地方。
他上前敲门,赵芝兰警惕地问:“谁?”
裴川说:“赵姨,我是裴川。”
赵芝兰到底还是给他开了门,只不过脸色不太好。
裴川沉默着,他直接把带的资料给赵芝兰看。
赵芝兰和贝立材看完以后,脸色都变了。
他们不是傻子,那个叫霍旭的,明明有喜欢的亲密的人,还要想着瑶瑶。这本就不好,何况霍家那一大堆骇人的家世背景,还有复杂的家境,让赵芝兰胆战心惊。
裴川整理出来的东西,看到最后,直接就让夫妻俩明白了霍旭想做什么!
他要一个挡箭牌妻子。
赵芝兰很绝望,她这几天,像只困兽,不断地挣扎。如果霍旭是因为喜欢瑶瑶,哪怕最后抗争不过他,霍旭总归还是会对瑶瑶好的。可是他竟然想要把瑶瑶放在最危险的地方!
赵芝兰捂住嘴,泪流满面。
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贝立材脸色铁青,他在家里一直很少发言,这时候他却冷静下来开口:“裴川,你拿这些来是什么意思?”
纵然是春天了,外面依然透着凉意,这会儿天空已经下起了小雨。
小雨细如牛毛,却把天地变得骤然清冷。
裴川抬眸,看着贝立材的眼睛:“我可以帮你们,我爱瑶……。”
话音未落,赵芝兰红着眼睛给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毫不留情,把年轻男人的脸打偏。裴川沉默着,片刻他转过头,哑着嗓音,看着赵芝兰说:“我爱瑶瑶。”
赵芝兰气死了!不管不顾就要打他。
裴川站着没动,贝立材也气得不轻,但是好歹还有理智,拉着赵芝兰:“你别闹,已经够乱了。”
天色沉寂下来,裴川垂眸,动作很缓慢地,一点点给他们跪下。
小雨淅淅沥沥,房间里贝军熟睡着。
空气骤然安静。
裴川没有小腿,他膝盖往下两寸都被斩断了。
他手撑着地面,小臂上青筋暴起。
他跪得很狼狈,然而与他狼狈身体相反的是,他很平静。
他这一辈子,第一次在外人面前狼狈至此。
赵芝兰的愤怒僵在脸上,连贝立材都不说话了。夫妻俩静静地看着裴川。
裴川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知道我趁人之危卑鄙,可是我爱她。”
男人低声说,夜很静,他低哑的嗓音就格外清晰:“我很抱歉。”
赵芝兰咬牙,别过头去。
裴川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无法打动他们。毕竟为人父母,再怎么都很难接受自己女儿和一个残废在一起。
他起身,垂下眼睑:“霍旭很急,如果你们不答应他,他会不计一切手段。时间不多。赵姨,贝叔。唯一保护瑶瑶的办法,是让她……已婚。姜华琼才会相信她和霍旭没有关系。”
赵芝兰怒道:“那也不会是你!”
对她来说,趁人之危的裴川,比霍旭好不了多少!
裴川默了默,从风衣口袋里拿东西。
第一张是银行卡,他说:“密码是瑶瑶生日,一共五百八十八万,我现在的所有财产。”
第二张,是国家第一科学研究所的入职书。裴川低声道:“这是我的工作,不会让瑶瑶丢人。”
赵芝兰听到五百八十万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做梦。
一看到那个科学家研究所,赵芝兰确定了,她就是在做梦。
她承认她有一瞬间被吓到了。
不、不是坐牢去了才出来么!
裴川把东西往茶几上推了推,放在赵芝兰面前:“我现在只有这些,但是以后会给瑶瑶更好的。我不会让她吃苦。我能保护她,也能解决你们现在的困境,霍旭今年内会消失在你们生活里。”
他说着这样狂妄的话,语气却分外平静,甚至谦卑渴求。
贝立材双手抹了一把脸,沉沉叹息了一声。
~
裴川走出贝家时,天上的小雨已经把路面打湿了。
他把贝瑶户口本小心放在风衣口袋,一路往外走。金子阳停车在小区外面,激动极了:“怎么样怎么样?”
裴川点头。
他眼里情绪很复杂,有狂喜,也有沉寂的忐忑。
赵姨把户口本拿给他时,依然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
他们很清楚,只剩裴川这一条路可以走。
除了裴川,没人会这么不要命,直接和霍家对上。
赵芝兰别过脸,没有丈母娘看女婿的欣喜,看也不想看他:“瑶瑶那边,你自己去说。”
裴川哑声道:“好。”
大家现在都明白,霍旭给的最后时间是五月份。现在已经四月了,还有二十天时间,就到五月份,所以这二十天内,裴川和贝瑶必须结婚,婚礼可以推迟,结婚证却必须得领。
裴川知道这次他赢了。
赢来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此时妥帖地被他握在掌心。
裴川上车了,金子阳才看见裴川的脸:“川哥你脸上……”
巴掌印都还没消,赵芝兰下手可没有留半点情面。
裴川抿抿唇。
求娶别人家的宝贝,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来见赵姨他们时,就知道有这样的后果。所以他一直都挺平静。
然而接下来,裴川要面临的事,却让他无法平静,他垂下了眸,握紧了拳头。
他要怎么给瑶瑶开口,让她现在和他结婚?
贝瑶才21岁,还是好奇探索世界的年龄。同龄人都在念书恋爱,他到底要怎么同她开口,他放任霍旭把她的父母逼到无路可走,只为求她和自己共度一生?
她大学还没念完呢。
然而裴川该面对的,依然得面对。
~
裴川第二次来到B大校园,第一次来学校时,天空还在下雪,湖面结了冰。她那时候十七岁,眸中尽是纯真的笑意。
那时裴川带着诀别的心情,陪她看完那场雪。
可是如今春天到来,校园里生机勃勃。大学生们穿梭在校园,偶尔会看一眼杏花树下的年轻男人。
裴川和他们差不多大,因为一双冷淡的眼,清隽的长相变成七分的冷峻。
只是那气质不同。
不同于温室出来的,还对生活充满憧憬和向往的气质。他安静又沉默,眼瞳黑黢黢的。总之是种很奇怪感觉,一眼就能看出他不是在念书的学生,裴川显得成熟了太多。裴川在等贝瑶。
贝瑶出来时,一眼就看到了裴川。
贝瑶踮脚,嗓音很轻,眸中带着笑:“你低一下头。”
他顿了顿,低头。
贝瑶轻轻给他拿去头顶上杏花花瓣,粉白的花儿躺在她掌心,她眨眨眼,逗他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他猛然抬眸看她,因为贝瑶这句无心的诗,心跳骤然加快。
她念的是韦庄的《思帝乡·春日游》。
裴川喉咙干涩,问她:“下句是什么?”
她想了想,她思考时眸中水色漾漾。想起下句的意思,贝瑶有些不好意思。
她以为裴川坐了几年牢,真不知道这首诗下句。
贝瑶并没有多想,用科普一样的语气一本正经说:“下句是‘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他明知她什么都还不知道,却眷恋此刻她无心带来的温暖和触动,裴川手轻轻触上她脸颊:“嗯。”
贝瑶说:“你知道意思吗?”
裴川说:“知道。”
贝瑶咬唇,脸颊泛红,那首诗是讲一个女子求嫁,永不后悔的故事。她原本以为裴川不知道,她有些害羞,又怕他误会,小声辩解说:“我只是念诗,别人写的诗,没别的意思。”
她觉得,不能给她敏感的男朋友压力,再说啦,一辈子这么长,现在还好早。
他心中微涩,期待散去,让他清醒了些许,漫上细细裹着蜜糖的苦楚。
不想嫁么?
真是抱歉啊,瑶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