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如鼓点。
在这样越来越密集的持续鼓点声中, 殷蕙的手渐渐攀不牢魏曕的肩膀,而魏曕只是看着她,看着她, 黑沉沉的凤眸里映照出她此刻的所有靡艳。
攒了一日的担忧与嘱咐都无力再说,殷蕙在他的怀里累极而睡。
等她醒来, 魏曕已经不见了,大丫鬟迎春告诉她, 说王爷黎明时分就起了,临走前交代晚饭不用等他。
殷蕙怔怔地坐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魏曕那双夜空般深寂的眼睛。
昨晚进屋后他就抱起了她, 两人几乎都没说什么话, 可殷蕙能感觉到, 魏曕似乎心情很不错。
要去打仗了,她与孩子们那么担心, 他居然心情不错?是一头狼早已厌倦了日日与刑部的卷宗打交道,迫不及待要去战场厮杀一番?
这没良心的家伙。
收拾妥当, 殷蕙去了堂屋。
衡哥儿三兄妹陆续到来,今日才正月初八,孩子们也都享受着年假,不必读书。
“娘, 父王临走前去看我了。”衡哥儿告诉母亲道。
当时他还睡着,父王在他床边坐下,衡哥儿忽然就醒了,然后父王告诉他,说他今日要整顿南下的禁军, 会忙到很晚,让他不用再跟着母亲一起等他回来。父王还说, 他是大哥,父王不在家里的时候,他要帮助母亲一起照顾弟弟妹妹。
“父王也去看我了。”等大哥说完,循哥儿也道。
宁姐儿眨眨眼睛,这时,她身边的乳母笑着道:“王爷也去看姑娘了,姑娘睡得香,王爷没忍心叫醒姑娘。”
宁姐儿既高兴父王没有忘了她,又突然很想很想父王,于是一本正经地对乳母道:“明早父王再去看我,嬷嬷要叫醒我。”
嬷嬷笑着应下。
殷蕙看看三个孩子,也许除了衡哥儿,循哥儿、宁姐儿并不知道战场上会有多凶险。
母子三个说说话,正要开饭,门房忽然派人来通传,说济昌伯来了。
济昌伯就是殷墉啊,殷蕙赶紧带着孩子们迎了出去。
到了前院,就见祖父已经被管事请进来了,只是神色凝重。
“王爷呢?”殷墉先问道。
殷蕙解释道:“朝廷要发兵南征,王爷一早出去忙了。”
殷墉摸着胡子,对殷蕙道:“我有要事与王爷说,阿蕙快派人请王爷回来,耽误不得。”
殷蕙看看祖父,不疑有他,立即让安顺儿去安排。
魏曕人在兵部,这个节骨眼得知殷墉要见他,魏曕猜到老爷子有要紧事,立即放下手头的事回了王府。
见到面,魏曕与殷墉去书房说话了,没多久,魏曕又带着殷墉进了宫。
永平帝正对着虞国的舆图出神。
昨日他真是被虞国的进犯气到了,区区一个边陲小国,早不进犯晚不进犯,竟然偏在他在位的时候前来挑衅,永平帝恨不得亲自带兵去灭了虞国。可是今早睡醒的时候,永平帝忽然觉得昨日做出的发兵决策有些欠妥,虞国虽小,却地处西南湿热之地,与北面的草原强国不同。
先帝有过训告,说虞国那化外之地,没必要发兵去打,除非虞国主动挑衅滋事。
现在虞国来挑衅了,永平帝肯定要打的,问题是,该怎么个打法,曾经那些对付草原的战术,真能直接用于灭虞吗?
如今朝堂上的武将,多是他在北地的旧部,打草原个个都有经验,但对付虞国全都是新手,西南守将沐成倒是熟悉虞国,可惜离得远,不能立即叫到身边一起商议战策。
这时,海公公禀报,蜀王、济昌伯求见。
永平帝心中一动,宣二人入内。
魏曕经常见永平帝,拱手拜见就是,殷墉则跪下行礼。
永平帝笑道:“老太公不必多礼,这时候来见朕,可是为了这次南征?”
殷墉起身,看眼永平帝,他颔首道:“正是。”
永平帝:“老太公有何高见?”
殷墉直言道:“虞国进犯我大魏边疆,皇上发兵伐之,名正言顺,亦是民心所向,只是虞国境内形势复杂,多山多水且夏季漫长湿热,我军此刻出发,必然会赶上六月酷暑,暑热容易滋生瘴疫,一旦我军染上瘴疫,一传十十传百,即便不动兵戈也会死伤无数,于虞国而言,便是我军不攻自破,所以,老夫建议,皇上南征之令不改,却可缓缓从各地调兵,趁机做足战前准备,待到七月天气转凉,我军再趁机南下,一举拿下虞国。”
永平帝沉思片刻,问:“老太公莫非去过虞国?”
殷墉:“正是,老夫三十二岁那年,曾带领一支百十人的商队进入虞国,幸好请了可靠的向导,药草准备充足,尽管如此,依然有十余人因染上瘴疫而丧命,路途更是见多了当地百姓因穷苦困顿无力请医,只能躺在破草棚中等死,死后一把火烧了,连尸身都不能留。”
永平帝点点头,看向魏曕:“老三怎么想?”
魏曕道:“儿臣不曾去过虞地,读过的兵书也少有涉及虞国,可儿臣听闻过瘴疫,大军人员密集,一个染上便会祸连全营,不可不防。”
永平帝又问殷墉:“你可知有何药草能治疗瘴疫?”
殷墉道:“有种草药能够预防瘴疫,却也不是必然有效,有胜于无罢了,最简单的办法,便是避开瘴疫最容易发生的酷暑。”
永平帝继续与殷墉打听了一些虞国境内的情况,然后重新召集内阁、兵部以及一众武将。
最终,永平帝决定先发兵五万禁军增援西南边陲,试探虞国的兵力,且一入暑必须退回魏境,不得与虞国恋战,朝廷这边再为七月的决战做细密筹备。
大军南下延缓了,可魏曕、杨敬忠父子以及冯腾还是要先随那五万禁军前往西南边陲,先与当地大将沐成研究战策,随时报与朝廷。
殷墉年纪大了,无法跟随魏曕,但他向魏曕举荐了两个当地的人才,一个是对虞国境内无比熟悉的向导,一个是擅长治当地常见病的名医。这二人,就算不提与殷墉的私交关系,只说替朝廷办事,他们敢不尽心吗?自己与家人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当然,殷墉推荐他们也不是为了害他们,只要他们肯尽心协助他的孙女婿,事后孙女婿必有重赏,互惠互利。
归根结底,殷墉做这么多不是为了在永平帝面前露脸邀功,不是他多么胸怀大义,殷墉只是希望孙女婿能完成永平帝交给他的差事,更要全须全尾地凯旋才好,别因为轻敌或瘴疫客死他乡,导致他的小孙女年纪轻轻守寡,三个孩子也变得可怜巴巴的。
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殷墉不会求见永平帝,不会没事往自己身上担那么大的责任。
老爷子这一掺和,殷蕙也就知道了虞国之战的更多危险,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瘴疫相比,刀剑都算容易防的了。
她更加不放心魏曕了,仿佛都能想象出魏曕染了瘴疫后面黄肌瘦药石无用只能躺在那里等死的凄惨处境。
夜深人静,魏曕轻轻拍着她的肩头:“祖父若不帮我,你是该担心,今日祖父帮了我那么多,还安排了向导名医协助我,你还担心什么?”
殷蕙不语,只紧紧地抱着他。
有的人“悔教夫婿觅封侯”,却不知魏曕这种天生就是王孙贵胄的,也并不是一辈子都能养尊处优。
“你不怕吗?”殷蕙忽然问。
楚王魏昳去长江边上巡视堤坝都累得叫苦连天,同样是皇孙是王爷,魏曕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回,真就不怕吗?真就没有过抱怨吗?
魏曕看着她的眼,道:“该我做的,又有何惧。”
敌国来进犯时,如果人人惧怕,则国破家亡。普通百姓家的男儿为了保家卫国都敢赴沙场,他一个皇孙,自小跟随武师傅勤练武艺,自小因为生在皇族而衣食无忧,既然享受了百姓们的供养,既然拥有远超于百姓的武艺,便也该率领将士们征战在最前线,保护他的家,保护他的国,保护国内千千万万的百姓。
“你只管照顾好……”
“孩子,不用担心你。”
他一开口,殷蕙就替他把后面的话说了,他那几句口头禅,她早烂熟于心。
魏曕的眼里便浮现出春光般温和的笑意。
殷蕙与他做了两辈子的夫妻,都很少见他笑得如此明朗。
要去陌生又复杂危险的战场了,他却笑得这么高兴。
公爹的五个儿子,可能他是最傻的吧。
偏偏他越是这样,殷蕙就越舍不得。
一个勇于保家卫国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冷血?
脸贴着他的胸口,殷蕙能听到独属于他的强健心跳,这身体里,流动着热血,亦让她无比安心。
翌日天未亮,殷蕙与魏曕一起起来,看着他身穿战甲,几口吃掉两张肉饼,再无燕王府三爷、蜀王殿下的尊贵仪态。
殷蕙又想到了魏曕带着孩子们耕种菜园的时候,这人真是,穿什么像什么,唯一不变的,是那张冷肃俊美的脸。
魏曕也一直看着她,可惜时间紧迫,再不舍也不能拖延。
吃饱了,魏曕便要出发了。
殷蕙一直将他送到蜀王府门外,一直送到他的白蹄乌前。
在燕王府的时候,她只能送到王宫内城门,隔着一条宽阔的护城河远远望着他翻身上马,今时今日,她终于能站到白蹄乌身边,一手摸着马,一边看着他跃上去。
“回去吧。”魏曕攥紧缰绳,这一刻,他不敢看她的脸。
殷蕙点点头,松开手,退后两步。
魏曕拿余光看她一眼,忽然疾驰而去。
拐弯的时候,那道熟悉的身影还停在王府门前,魏曕看过去,可惜白蹄乌跑得太快,旁边人家的高墙迅速取代她闯入视线。
魏曕笑笑,抬首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