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并不是来参加这个局子的。
领着他进来的那个两鬓有些灰白的那个男人, 佟闻漓在视频媒体上看到过,位置显赫。
她见过他在电视上夸夸而谈,说要促活当地的经济, 要加强行业互动。
原先坐在那儿的黎总见到那个年长的男人立刻清醒过来,踉跄走过去拉着他的手一口一个梁总地再那儿亲热的开口。
他们像是从另一个局里过来的,那梁总喝的满脸通红, 勾肩搭背地给他介绍身后的男人。
没说背景,没说来历, 只是说“黎总, 这是易先生。”
黎总这局本来就是为了偶遇他做的, 他真实的目的就是为了现在,隔壁那局规格太高,他进不了。但他跟梁总有点关系,梁总分管招商, 想必易先生应该会给他几分面子。他那批货还迟迟上不了欧洲的市场, 他想搭上个关键的人脉帮他疏通疏通关系,他听过先生的名号, 知道这行当上,他就是判人生死的阎王。
这会他见到了人,他以为易先生应当是个纵横商场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却见眼前的男人似乎年纪比他还要再轻些,身姿绰约, 相貌俊朗, 站在梁总的身后, 神情平淡, 看不好喜恶来。
于是他递上一根烟,谄媚地讨好他:“易先生, 我是黎成,也是做贸易生意的。”
面前的男人未伸手接过他递上来的烟,只是点了点头,用法语回他:“谢了,我自备了。”
他于是从自己的西装内袋里掏出个烟盒,依旧站在喧闹外,眼神未有所投朝里面的人,站在在那,脚步未动,微微倒着头,拧着手里的火。
眼前跳跃起一道蓝色的火焰,却没点燃烟,他慵懒地抬眼。黎成谦卑地弯着腰,但他身形没站在那儿的人高大,只能踮着脚递着火,“我来,我来。”
身边的人没动静,黎成踮着脚的小腿肚子打颤,他咬牙撑在那儿,火机甚至因为火苗一直点燃着变得有些烫手。
可旁边的人明显没给面子,连火都不接。
正当他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身边的人终于微微倒了头,点着了他嘴边的烟。
“谢了。”他摆正了身子,嘬了一口,平视前方,像是给了对面的人一个台阶似地问到:“黎总做的是什么贸易,烟草、纺织、还是瓜果,单次出口量是多少,常合作的货运公司是哪一家。”
他说了一串法语,黎总楞在那儿。
佟闻漓远远地听到了,他还是那样,会说越南话但说的少,不能算是目中无人,但存在这明显的地位差距的时候,还是习惯地会说法语。
黎总研究的法语才多点皮毛,再这样说几句下去,他马上就要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了,这不耽误事吗。
他急得手心直出汗,要是现在有个翻译就好了。
翻译?哎,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您等等,我叫一下我的翻译。”
于是黎总一把走到酒桌边,把佟闻漓拉上,也不管她愿不愿意、有没有什么反应,生生地把她拽到大门外。
“你、给我翻译。”他用越南语指挥着佟闻漓。
佟闻漓甩了甩被他抓过来的手:“黎总,我翻译是要收钱的。”
原先岔着腿靠在墙边玄关上的男人听到这个声音,送烟入嘴的动作微微一滞。
“按照市场上时薪付给你!”
“事急从权,我要两倍。”
“你!”
……
眼神一直落在鞋面上对这个酒局置若罔闻的男人这才抬眼,将眼神落在面前这个姑娘身上,她脸颊微微泛红,像是喝酒了,手指比了个二在那儿用熟练的越南语跟人家讨价还价。
“两倍就两倍,你快点的。”
“好。”她得到了承诺,转头对上正在看着她的那双琥珀色的眼睛。
那熟悉的眼神让她第一反应竟然是有些害怕。
接了生意,她当下选择绕过和回避,转头对黎成说,“这位先生问您,您是做什么出口的,出口量在什么级别,是哪家货运公司接的货。”
“钟表零件的生意,单次在2-3吨左右,平达贸易接的单子。”
他说完后,急切地看着佟闻漓,“快,翻给他。”
佟闻漓于是只能又把眼神转过来,他幽幽的眸子盯着她,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听得懂,却不言不语地在那儿,等着她。
就比如他们明明从前认识,却装作第一次见面一样。
她只能再一次把那些话翻译成法语,专业又高效地传达。
他听完,抬手灭了手里那半只烟,手臂抬起又落下之际,佟闻漓看到了他那串刚刚被西装袖子盖住的青白玉菩提。
佟闻漓楞在那儿。
黎总干着急,敲着她胳膊,“他说什么了?”
佟闻漓回过神来,缓缓说到:“他说,让您请他进去坐坐。”
黎总巴不得,这位爷脸上神情淡漠,虽然跟着梁总过来,却连这屋子里半步都没有踏进来,摆明了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卖了个人情给梁总,但现在却说要进来,他虽然看不穿为什么他改变这么大,但这样的结果,当然是对他百利无无一害的。他连忙遣散屋子里那群酒囊饭袋,给先生腾个清净。
偌大的会所餐桌上就剩下几个黎总的心腹在那里。黎成让人重新上了更上档次的酒,在那儿热情又殷切地给面前男人满上,“先生,能与您共饮是人生一大幸事啊。”
他面前的酒杯里装着高纯度的洋酒,黎成敬酒词一套一套的,佟闻漓都一一翻译给他听。
他只是点头,鲜少回答,微微小酌,算是应对。
黎成见气氛总是没起来,他那求人的事还没说出口,劝酒又劝不动,眼珠子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佟闻漓身上。
“你帮我,敬先生一杯。”
“黎总,我接的商务翻译里,可不包括喝酒啊。”
“陈副总那儿,是不是拦了你的流程了?你一个小姑娘,先生肯定给你面子,局面打开了,那流程我明天就盯着他批。”
“那要是局面打不开呢,先生不给我这个面子?”
“那你那店铺就别想了。”黎总仰头喝光个底,置个空杯蹬着个眼。
“您多少有点仗势欺人了。”佟闻漓懒洋洋地给自己到了半杯红酒,在这之后才站起来,把那股子轻佻和慵懒收起来,谦卑地用法语跟对面的男人说到:“这杯,我敬您。”
面前的男人抬了抬眼眸,看向她,眼底缓缓蔓延一点笑意。
这点笑意让佟闻漓心里觉得有些发毛,那好像是自己做了一件上不了台面的事被抓包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微笑着抬了抬自己的手腕,而后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那儿鼓着掌,继而他们又看向一言不发的男人。
只不过好似他并不想上他们的套,也并未给一个小姑娘面子,端着酒杯,只是抿着唇。
“您不喝吗?”佟闻漓把已经空底的杯子倒过来,展示给他,像是要架他。
“黎总带了个酒量这么好的姑娘。”他只是浅浅地这样回到。
这句话,黎成听懂了。眼前这个男人近乎没怎么喝,哪怕美女劝酒,也没有动分毫,这话说的又有点谴责他让人赔笑劝酒的意思,他于是只能在那儿道歉道:“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又真诚,先生您别跟一学校里的小姑娘计较,喝酒伤胃,我看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下巴微抬地看着佟闻漓,“谁能拒绝长得这么好看酒量又这么好的姑娘的酒。”
佟闻漓心头微微一颤。
他这句话说的是中文。
他果然还是说起中文的时候最性感,那腔调混着一点点带着酒意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瞳孔里涤荡的夜里的灯火,眯着眼像是酒场上游刃有余的常客,带点玩笑的口吻评价着给他递酒讨好他的女人的外貌。
而后他一抬头,一饮而尽。
他杯里的酒比她的更烈。
一时间,坐在那儿的人甚至都忘了他说的是他们听不懂的中文,只看到他留下一个一滴未剩的空酒杯。
黎成拍手叫好,他们酒桌文化上心照不宣的有个规矩,对面要是那杯酒喝了,就说明这事就有可谈的空间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小姑娘好使,简直是他的救星。
黎成连忙继续敬酒。
一杯两杯打开气氛后,先生没阻止他的倒酒。
黎总见前头铺垫的话说得差不多了,弯弯绕绕说到了自己港口的那批货。
“我跟您保证,我是合法商人,那货质量好着呢,全是上等品。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法国的境内就没有销路了。我是个做小本买卖的,见过的世面没有您多,想让您帮忙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总说完后,生怕先生理解不了他夹杂着方言的越南话,忙督促着她翻译。
佟闻漓虽然照翻不误,但心里暗嘲,这黎总被糊弄着却全然不知,还用得着她翻译嘛,这老狐狸心里门清着呢。
“原先签订的贸易合同在吗?”
佟闻漓转译问黎成,“先生说需要看了那贸易合同了解您的销售渠道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不过我今晚没带在身边。”黎成眼神瞟过佟闻漓那姣好的面庞,堆满笑意,“我今夜晚一点麻烦佟小姐给您送一趟。”
佟闻漓盯了黎成一眼,心里骂了句脏话,像是借此发泄自己的不满似的翻译的时候她改用法语时说的是:“抱歉,那合同黎总今晚没带在身边。”
“后半句你怎么不翻了?”原先不动神色的男人突然用中文这样说到,“佟小姐,您不给我送来吗?”
他用了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得懂的语言为难她,好像摒除外人的探究在追究他们之前的恩怨一样。
有什么恩怨呢,他的那些情分佟闻漓自认还的也还可以,当然,她没法秉着内心说到什么也不亏欠,但两年多了,她听说人全身的细胞每七年会完成一次全部的更替,他们分离后两年多未见,近乎快一半的身体细胞认不出彼此也是寻常的事。
更何况他眼里的那些长辈抓包晚辈的责难,是过了两年后依旧还有的东西。
“您说什么?”黎成莫名觉得空气里凉飕飕的,他摸了摸自己半露的手臂,没听懂先生刚刚的这句中文。
“先生说的是什么?”他用手肘支了支佟闻漓,意图让她翻译过来。
“没什么。”那头的男人站起来,像是有些嫌屋子里热,解着手腕上衬衫的扣子,“黎总,您的事我知道了。”
黎成这头还莫名其妙呢,却听见先生这样说了一句,他大喜,一拍腿,忙站起来,“那真是太感谢您了,那什么,咱找个地方醒醒酒,我知道一家理疗店,手法专业……”
“不了。”他拿起椅背上的衣服,“改日吧。”
“我送您,我送您。”黎成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帮他身后的凳子挪开。
“您留步。”他礼貌又淡漠,脚步出去两步又停住,转头回来,用中文对佟闻漓说,“还不走?”
佟闻漓站在那儿有几秒的迟疑。
她走到黎成面前:“黎总,一个小时十五分钟,您按照一个小时算给我就行,十五分钟算是给您的优惠。”
未了,她又加了一句:“是市场价的两倍哦。”
黎成办了事,心里高兴,大大方方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钱还真跟她结算了。
佟闻漓拿了钱,不声不响地跟前面的人走了。
等到两人出去了,笑的合不拢嘴的黎成才反应过来,刚刚先生跟他直接交流用的是越南话?
不是,他原来会讲越南话啊?那还让他花高价找翻译?
*
出了那门后,佟闻漓跟在他的身后。
他们一言不发,一前一后,画面里长廊尽头的那盏灯似乎还比他们生动些。
佟闻漓脚步落在酒红色百鸟朝凤暗纹的地毯上,听不见声响,四周安静的有些可怕,空调打得又低,佟闻漓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得有些发冷。
偏偏那长廊今夜像是走不完一样,她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到前面的人的影子,就落在她的面前。
他还是跟印象中一样的高大,哪怕这些年来,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也长了些个子,哪怕这几年她在学校里也收到过同年龄的男生爱慕的眼神,但到了他这儿,依旧还是觉得天然的畏惧他。
那种畏惧,从来都不因为分离而淡化。
长廊的尽头通向的是一个分岔路口,他向左去停车场,她则要出门右拐,去外面招手叫一辆人力三轮车或者运气好的话能碰到一辆摩托车。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迈下台阶后,他往左手边走。
但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了,留给她的一个背。
佟闻漓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踩下那截楼梯,看向他的背影,指尖动了动,还是未有说话,只是转身向右。
台阶下没有地毯了,她清楚地听到自己的鞋跟踏过瓷砖地板的声音回荡在长廊里。
她以为自己就能躲过去的下一秒,手腕上突然感受到了一道炽热的触碰。她的整个手腕被一种手握住后,她失去平衡,靠在墙角,天旋地转中她抬眼,他就在自己面前。
那是他们从未有过的距离。
他的鞋头几乎要抵到她的脚尖,他的胸膛在她的心口上端,她能感受到自己那颗这几年来越来越慵懒的心,在她的胸膛里强烈地跳动着,一如当年酒徒斗殴后的那个路口,他送给她玫瑰时那样的忐忑和苦涩。
他松开握住她手腕的手。
“佟闻漓。”他带着跟当年一样斥责的口吻喊她的名字。
他说话间伸手,带着酒意的大拇指和食指抵着她下唇瓣的凹陷处,“哑巴了?”
她下意识朝他无名指看去,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看到他的无名指上空空如也。
他抵着她下巴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抬起她下巴,混着酒意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她的瞳孔,缓缓说道:
“长大了,不会叫人了?”